无论世事怎样变换纷扰,母亲的故事一直都会是我心中最最明晰的情节。母亲去世六年多了,这几年我大部分时间漂泊在外,不断变换着工作,但对她的怀念却与日俱增。
按说,母亲不该是个辛苦一生却得不到回报的庄稼人。可发生在我家的事用“命途多桀”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文*”时期,一向勤俭秉直的母亲因此不得不放弃了读书。有了我和弟弟以后母亲就一直希望我们能继续她的读书梦。母亲很得意的一件事就是,当年她的作文总是被来势认做全班第一。记忆里,母亲偶尔抚摩着我们的课本却并不翻动,叹着气就走开了。我现在想,那些在她的目光下摊开的书本一定是她的伤心地,但更是她希望的田野。
那时候农村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的致富路子,日出而作,日落却不得歇息。为了供我们读书,母亲很早就习得一门刺绣的手艺——在印了底纹的白布上用丝线依样绣出凸起和镂空相同的美丽图案。中介方以很低的价格收去,然后再高价出口到国外。母亲做活的干净利落是出了名儿的,连同村的好多姑娘家都望尘莫及。常常我从梦中醒来,灯却仍亮着——40瓦的灯泡泛着陈旧的黄色,母亲就在这昏灯下穿针引线。见我盯着她,就笑笑,为我掖好被角,又低头干活了。我总是抱怨灯太亮,害得我无法睡安稳。我半眯着眼睛,脑子里想着白天与同学们一起玩耍的情形。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手中的针穿透雪白绣花布的声音,那轻轻的有节奏的钝响。那时冬天出奇的冷,被塑料布遮挡的后窗仍然结有一层薄薄的霜,我家又没炉子,母亲的手年年被冻坏可那时的我却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还总是挑三拣四,抱怨母亲没有能力把日子过得更好。放学后我宁愿和伙伴们去外面疯也不愿早回家,就算回家也是放下书包就去以便写作业,看小人书,全然不理会母亲的忙碌。那时我总觉得别人家的饭好吃,别人家的东西好玩,别人的母亲更和蔼......现在回想起儿时的幼稚和无知真是无限愧疚,我对母亲又做了些什么呢?我脚下的里不就是母亲一针一线为我锈出来的吗?如今,一想起她遗留下的那些插在海绵是密密麻麻的绣花针和那副老花镜,我就一脸泪水。多年以后我在一首诗里写道:
那时的我只知道雪野里的奔跑和摔倒
吹不出声音的喇叭是最心疼的宝贝
却不懂得母亲的泪水威吓决堤
那时的我总想浪迹天涯却不知
儿子永远也走不出母亲的胸口
是的,谁能走得出母亲的胸口呢?随着我对这个道理的渐渐明白,母亲也渐渐为我耗尽了她生命的光华。
由于贪玩,5年的高中生活结束之后的那年暑假,我才考上北方一所著名的美术学院。我是从去省城查分回来的同学处最先获悉这一消息的。母亲兴奋得奔走相告可是当面对白纸黑字.,盖着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我却没有丝毫的欣喜——近两万元的学杂费使我们全家愁得彻夜难眠。尤其是母亲,总安慰我说会想出办法,其实我看得出她比我更着急。因为上火她的前胸生了个很大的疮。但母亲仍是带着我四处求援,原先在我还没考上大学时答应过帮助我的一些亲戚,如今纷纷表示爱莫能助。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不顾我和父亲的劝阻。只身从辽南的山沟里辗转去了遥远的七台河,那是黑龙江北部的一个地方,母亲曾告诉我那里有她的一个表姐,据说在一个山里的小镇上做服装生意,有些积蓄。当时正值8月中旬,母亲的身体又一直不好,再加上那段时间的煎熬,我至今仍不忍去想象,她是经受了怎样的炎夏车厢内的闷热和山路上的颠簸之苦。但结果是,除了路费,表姨连一分钱都不肯借给我们。
我想要放弃去省城读书的机会。母亲的苦苦哀求下,父亲流着泪答应把居住了多年的老屋卖掉凑些钱,并以此向校方表示诚意,希望能延长交付学费的时间。可是在我们哪儿的农村,几间破瓦房才能值多少钱呢?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要不是后来我终于在大连通过亲戚找到一位好心的老板借来了钱,我可怜的父母恐怕至今还可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一年后,县里的电视台不知如何知道了此事,我和母亲于是都出现在屏幕上,我家的14寸电视效果不好,但我分明看到,母亲绣花的背影浸透了泪水。
上学的事总算解决了,母亲的病情却日益严重。后来听父亲说,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业,我可怜的母亲直到我临近毕业才不得不去做了乳腺切除手术。可是,一切已太迟了。
在陪伴母亲走国她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的泪眼无数次目睹了她生命烛火即将熄灭时的辉煌与苍凉。母亲啊,我刚刚找到人生的方向,您却过早地在我准备为你泛起浪花的河流上消逝了踪影!如今,我虽然离开了小山村,留在母校为人师表,但我还时时感到无助和失落,多少次灯红酒绿中我却难以欢颜。母亲一生几乎没有下过馆子,去世前不久我才有一点能力为她买了一双不足百元的皮鞋。她勒索高兴得不得了。这几年,每次回老家我都是来去匆匆,每次都因为嫌父亲的唠叨和邻里乡亲的“没文化”,不堪忍受他们生活的平静和肤浅,借口工作忙,呆一两天就赶紧回省城。其实,我们这些终日幻想着名利双收的所谓文化人,比起勤勉的母亲又能高明多少?而缺失了母亲的故乡还会是完整的故乡吗?谁,又能重新给我回家的渴望?
摘自《读者》2005年第5期P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