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全文在线阅读) > 怅望民间
巴音博罗
炊烟
炊烟是乡村的纱巾,炊烟是母亲伫立村头呼儿唤女的回音。炊烟是一首古典田园诗的韵脚。炊烟也是流传在土地深处的民间谣曲所省略的那部分。
像一幅典型的大红大绿的农民画,炊烟里的人物必然是土陶一般的质朴、木讷;炊烟里的器物必然是粗陋乃至简略,却又超越了千古时光的沧桑和厚重。同时,炊烟暗藏着牲畜们的青草气味,暗藏着无边起伏的庄稼们的苦涩、馨香和酒酿的沉醉。炊烟也蕴含着劳动的汗味与安歇的鼾声——它宽阔、明亮、河流一般流淌在村庄的四周。
太阳像一只刚出锅的金色苞米面饼子,香气四溢地挂在天边,而炊烟则是大地之神蘸着树汁一样的阳光草书的诗篇,它的主题是和谐,它的副题是宁静,它挥洒的旋律是袅袅升腾。
而月亮更似一只空而又满的民窑瓷碗,斜挂在井栏上方,如果没有炊烟这根麻绳,它如何能在千古岁月里盈盈缺缺,辉光四射?
一个人在炊烟里老了,一个人在炊烟里反复看见往昔的日子,祖先的容颜……他哭泣、忧伤,为逝去的亡灵,也为新生婴孩的稚嫩的牙齿。
花开花落,百年一瞬。炊烟是粮食的一缕香魂,缭绕在村庄上空,缭绕在青铜典籍和历史册页之间。油灯灭了,电灯亮了,犁铧打了,拖拉机来了,土炕凉了,新房立起来了。炊烟的绳索紧紧松松,仿佛人们饿了又饱,鼓鼓胀胀的腰腹——饥荒、战乱、洪涝、大旱……先人们把炊烟读了又读。当然,在新千年时的我的笔下,炊烟依然是天下苍生们的一根命脉,血液一样写在土地上空。行书,叫温饱;楷书,则叫骨架。一样凝重的古训,明明灭灭,昭示千秋万代。
唢呐
唢呐是遗失在民间的一段嘹亮无比的金质噪音。它的喉管干净、曲折,如九曲黄河穿过针眼。它纤细的身体通向粗糙的、盛装着五谷杂粮的强劲的肺——那是苦难的聚集地,是大地的忘却。在那儿,田野宽敞,阳光充沛,河流四通八达,树林郁郁葱葱,而鸟儿则把它纤巧、美丽的身体,弹跳成神灵的音符。在婚宴上,在丧期里,在丰收之夜酒盏中月亮的脸上。清郁的,深刻的,安静的,不易觉察的,它比一场疾病来得更快。它直接就抵达了人们的心灵,并把柔软的心磨砺得千疮百孔,无所适从……当抒情性质的吹奏转换成叙旧般的怀念,当呆滞的聆听者瞥见它仰天悲泣的姿态,人和乐器之间暗存的那种模模糊糊,唇齿相依的关系终于开始清晰凸现出来,仿佛一种梦境。你嗅到了它那无始无终的亡灵般的气味儿,你的灵魂便会逐渐安详,你的躯体就像一座废旧的仓库,你的血液停止了流淌……你感到它的忧伤,大喜之下的忧伤;你也感到它的快乐,大悲之下的快乐。像是永不磨钝的一根针,露出了暴烈阳光下的那种尖锐——平民意识里生活的极端部分,朴素的爱与恨的理由,也就是生存的本质,幻想的飞翔。在乡村,在四季轮回的概念里,唢呐是枝繁叶茂的桑园,泥土颜色的村落,田野间奔跑的一只狗,风俗里男婚女嫁的仪式,坟场上青了又黄的野草,寺庙里起起伏伏的诵经和香火……所以,它从一开始就取消了吹奏它的嘴唇,也取消了演奏的乐谱,律动的指尖和记录的年份。它是底层的人们一只经久不息的强健的肺,为倾诉而开花。
母亲年代的大酱
冬月里,寒霜打过枝叶,母亲坐在乍冷还暖的院子里选豆料。
整麻袋的大豆要全部摊在苇席上,像大雪封门前那金灿灿的阳光。鸡呀,猪呀,鸭呀,鹅呀都要圈好,弟弟们也不敢嬉闹造次。院子早早就被一次次清扫,连一根草棍一叶草屑也不剩。母亲蓝袄素发,系一白底碎花围裙,把圆月型的大箩筐和秫秸编的大盖帘儿一一准备齐全。
这是阴历冬月里的一个好日子,母亲一定是暗暗看过黄道吉日。但母亲不说,母亲胸有成竹面蕴微笑,只是那含笑的眉眼间含着庄穆藏着严整,这是一个令人莫名激动的日子。
母亲只选了我这个长子做她的帮手,我自然小心翼翼,因为我知晓,来年的大酱好坏香臭全在这番操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