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说着话,看见园丁站了起来,迎向车道。庞先生的汽车鸣了一下喇叭,她条件反射,捂住了耳朵。庞先生一定注意到了露台上的不速之客,他打开车门,朝他们看了一眼,钻出驾驶座,又看一眼。是受惊的目光,一部分恐惧,一部分厌恶,更细微的眼神深处,还有一点点羞耻之色。
轮椅先下来了,在阳光下闪烁镍镉制品锋利的光。他们看着庞先生把一个女人抱到轮椅上,动作娴熟麻利。那女人在庞先生怀里显得娇小,像一个孩子,坐到轮椅上,兀然高大了许多。是庞太太。她见到了庞太太。庞太太穿着一套米色的西装,不施脂粉,梳复古的发髻。膝盖上那部暗红色封皮的书,应该是《圣经》。一切都还在她的想象之中,只不过庞太太的容貌比照片上更苍老一些,她的眼睛,则比照片上更加明亮,更加亲善。
她没有料到庞先生如此之快地镇定下来,他推着轮椅朝着露台而来,嘴里清晰地向庞太太介绍着自己,那个白小姐来了,就是她。她敏感地觉察到,她在庞太太那里不是一个秘密,此前为自己的身份精心准备的谎言,看来是没有必要了。就是她。就是她而已。不必演戏,不必斗智,不必攀比。这样简洁的局面,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使她有一丝沮丧,似乎准备了华丽的盛装赴宴,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是浴室,她只能与宾客赤裸相对了。
庞太太的身上有一股无名草药的气味,说不上好闻,但也不算怪味。她刻意地打量庞太太伤残的下肢,但它被长裤有效地遮盖了,庞太太的脚上,穿的是一双布鞋,脚背裸露着,露出一片弧形的苍白,除此,并无异样。
你一定是白小姐吧?庞太太主动跟她打招呼,大美女,果然名不虚传,好漂亮啊。
没你漂亮。她像刺猬般地随口防御,自己都觉得无礼,不知如何挽救,瞄一眼庞先生,那意思是说,我不针对你太太,针对的是你,我的无礼,都是你的错。
庞太太摇了摇头,脸上仍然挂着微笑,那种微笑因为充满宽恕的意味,显得温暖而大度,而且牢固。庞太太的手朝她伸出来,认识一下吧,我是庞太太。她差点要说我知道你是谁,不要多此一举,想了想改口说,认识一下也好,我是白小姐。庞太太的手枯瘦苍白,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镯子,她潦草地捏了下庞太太的手,盯着那镯子看,你的镯子很漂亮,玻璃种,还是冰种?现在要十几万吧?庞太太淡淡一笑,不是什么好翡翠,我在丽江地摊上买的,五十块钱。又补充一句,我从来不戴那么贵重的东西,有罪的。她嗤地一笑,翡翠有罪?凭什么?谁说的?庞太太拿起膝盖上的《圣经》,举高了,庄严地说,耶稣说的,奢侈是罪恶。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的柳生对庞太太的言论不以为然,抢先发表了他的见解,耶稣说什么不算数吧?耶稣管外国人的事,不管我们这里的事。
庞太太瞥了一眼柳生,目光中有温婉的谴责,转过脸问庞先生,这位先生是谁?你怎么不介绍?
庞先生朝妻子摊手耸肩,我不认识这位先生,问白小姐。
她从庞先生的脸上读出了一种潜藏的态度,那是对柳生的蔑视,对她的轻慢,她正在犹豫怎么介绍柳生,是男朋友,还是朋友?或者,干脆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称他是道上的朋友?柳生按捺不住,给夫妇俩各塞了张名片,开始自我介绍了。我谁都不是,我是来打抱不平的。柳生说,庞先生庞太太,我先请教你们一个问题,戴个翡翠有罪,那玩弄女人有没有罪?有人玩弄女人,把人肚子搞大了,拉起裤子就走人,这种事,耶稣怎么说的?
庞先生推一下轮椅,提醒妻子说,他在亵渎,这种问题你不必回答,我推你进去。
可以回答。庞太太面无表情,坚定地看着柳生,有罪。
那好。有罪就好。柳生得意地说,你放一句话下来,他有罪,怎么处置?
有罪要赎罪。要祷告,要忏悔,向上帝赎罪,让上帝听见,宽恕他的罪。
庞太太我佩服你,你太聪明了,我提醒你,孩子在她肚子里,不在上帝的肚子里!上帝宽恕他,白小姐有什么好处?
上帝是来拯救你们的。庞太太想了想,诚挚地说,拯救,就是好处,拯救难道不是好处吗?
没有好处叫什么拯救?救了也是白救!柳生歪靠在墙上,抱着双臂抖着腿,庞太太拜托你来点实际的好吗?我们谈谈妈涅的事,她明天要去引产,营养费总少不了,你们出多少妈涅?
什么妈涅?庞太太迷惑地看着庞先生,他要什么妈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