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邑。”他的心一沉,以为她晕过去了。
她睁开眼睛,转过头看着他,气脉悠悠,“他们死了。”
旨邑的确感觉到孩子的死:仿佛握紧的拳头缓慢散开,她的身体一阵舒畅。她确信,这舒畅的瞬间,正是孩子气绝之际(荒诞的“解脱”暗示)。她产生了强烈的食欲,小腹坠痛使她无力动弹,停放尸体的***不堪重负。
“宝贝。”谢不周突然改口,心痛难忍。他这么叫她,便是对她最贴心的回答。
她并不吃惊。她知道,她是他的宝贝。
“我好饿。”她说。像刚刚睡醒的恋人。
“最想吃什么?”他问。
“口味虾。辣椒炒肉。”她的脸上浮现惨淡笑容。
“太辣不行。你要答应,用开水涮过再吃。”
他神情严肃。她点头。当生命像退潮的枯滩,被洗劫一空时,谢不周用他那张涂满冷漠的面孔,给她最具力量的温情。她知道,这不会转瞬即逝,在她“残疾”的余生,他将是她的拐杖,是她的鞭子,是她一眼望不到头的、无法实现的幸福。
宛如一片虚弱树叶,在秋风中瑟瑟向前。仅卧床休息了几天,旨邑决定瞒着谢不周出门(她流产后他严格规定她的休息与调养)。走在路上,她才发现身体柔软无力,好比是风在推动身体,她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两天前,因为药物的失败,她最终还是躺上了手术台。由于血流不止,不能使用麻醉,她恐惧的肉体疼痛,最终仍如冰冷器械摆在她的面前。它们进入她的身体。***的剧烈痛楚。她汗水湿透衣背。水荆秋的汗滴在她的脸上,变成她的泪水,四处滚爬。他面孔扭曲,神情模糊,毛发如马鬃扬起。他挥鞭疾驰。没有比***更脆弱的器官,它像把握快感一样抓住疼痛。那生命的温床,厮杀狼藉,血流成河。
我爱你。我也爱你。至少插入了四根铁器,仿佛在凿松结实的水泥地面,一齐用力,撬起一块巨大的石头。
下了一趟地狱上来,人间的烟火还在。男女之情从体内消失了。色彩从眼里淡去了。欲望散了。“问题”彻底解决了,留下的问题比解决的问题更大。一个人,身体里只有自己,嚼这无味的后果,横竖已无所谓。巨大的空洞望不到头。在这虚无中,眼泪无力浮起痛苦之舟。悲愤无风。是时候面对秦半两了。
旨邑走在路上。手在风中酸痛。她将它们装进口袋。风侵袭她的身体。全身酸痛。她不知道该把自己藏到哪个温暖的地方。对风的敏感,使她恍惚已是风烛残年。她想,我废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的确废了。体内不再蕴藏生机。生机勃勃的春天,完全掉进了泥淖。一个不能生长孩子的***,形同虚设。她想到怎么对秦半两言说,她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是风中的蜡烛。颤颤微微地燃烧。泪顺着肢体流到根底。慢慢耗尽自己的能量,走向秦半两的画室,在他的画室门口骤然熄灭。大风吹灭蜡烛,也能吹旺一堆大火。她注定要被吹灭。不,是摧残。
又一阵风。酸痛入骨。激起她对水荆秋的怨恨。她裹紧黑色风衣。头发拍打衣背。秦半两令她冷静,冷静如赴死。通向秦半两画室的路,不再令她兴奋紧张。对路上的一切视若无睹。快到画室之时,她接到原碧的电话(在此之前她手机一直关闭),突然对原碧满怀歉疚,她像个临死之人,对和她关系似近还远,同时又不无戒备的原碧产生前所未有的好感——她意识到原碧是她唯一走得最近的同性朋友,而她们彼此几乎从未坦诚相待。她宽恕了原碧的心计,宽恕了原碧对爱的手段。她原本就没有理由埋怨原碧,当时是她自己放弃秦半两去了哈尔滨。
原碧对旨邑说,稻笫这些天找不到她,老打电话来问。风吹得旨邑手发抖,她感到握不牢手机,随时会掉下去,便告诉原碧,晚点再打电话给她,末了又叫原碧直接到她家里来,她想和她聊聊。
到秦半两画室门口,她果然燃成一堆残烛,烛心已灭,只是漆黑。门开着。她在大门上留的字,经过雨水冲洗,更加清晰。她才看见,她使了那么大的劲划写那几行字。她悄无声息。落叶坠地,在脚底盘旋。恍如隔世。隔世之门敞开。他在里面。他在画她。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正是那副装扮:头发随意盘在脑后。耳环如稻穗长垂。衣着绿底玫红花,绣花圆领,喇叭袖(袖边绣花与领口相同),收腰阔摆。画中的她站在窗口,垂下眼帘,注视手中的青色玉镯,神态既认真,又闲淡。窗口投进的光线,匀净溢散,一种看不见的温柔笼罩。背后的古玩橱柜摆设简洁。画面显得单纯而丰富,宁静又生动,理性却也诗意(他说她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