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一
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
张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作媒人和反对离婚。在他的眼中,凡为姑娘者必有个相当的丈夫,凡为小伙子者必有个合适的夫人。这相当的人物都在哪里呢?张大哥的全身整个儿是显微镜兼天平。在显微镜下发现了一位姑娘,脸上有几个麻子;他立刻就会在人海之中找到一位男人,说话有点结巴,或是眼睛有点近视。在天平上,麻子与近视眼恰好两相抵销,上等婚姻。近视眼容易忽略了麻子,而麻小姐当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眼镜,马上进行双方——假如有必要——交换像片,只许成功,不准失败。
自然张大哥的天平不能就这么简单。年龄,长像,家道,性格,八字,也都须细细测量过的;终身大事岂可马马虎虎!因此,亲友间有不经张大哥为媒而结婚者,他只派张大嫂去道喜,他自己决不去参观婚礼——看着伤心。这决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善意的觉得这样的结婚,即使过得去,也不是上等婚姻;在张大哥的天平上是没有半点将就凑合的。
离婚,据张大哥看,没有别的原因,完全因为媒人的天平不准。经他介绍而成家的还没有一个闹过离婚的,连提过这个意思的也没有。小两口打架吵嘴什么的是另一回事。一 夜 夫 妻百日恩,不打不爱,抓破了鼻子打青了眼,和离婚还差着一万多里地,远得很呢。
至于自由结婚,哼,和离婚是一件事的两端——根本没有上过天平。这类的喜事,连张大嫂也不去致贺,只派人去送一对喜联——虽然写的与挽联不同,也差不很多。
介绍婚姻是创造,消灭离婚是艺术批评。张大哥虽然没这么明说,可是确有这番意思。媒人的天平不准是离婚的主因,所以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必须从新用他的天平估量一回,细细加以分析,然后设法把双方重量不等之处加上些砝码,便能一天云雾散,没事一大堆,家庭免于离散,律师只得干瞪眼——张大哥的朋友中没有挂律师牌子的。只有创造家配批评艺术,只有真正的媒人会消灭离婚。张大哥往往是打倒原来的媒人,进而为要到法厅去的夫妇的调停者;及至言归于好之后,夫妻便否认第一次的介绍人,而以张大哥为地道的大媒,一辈子感谢不尽。这样,他由批评者的地位仍回到创造家的宝座上去。
大叔和大哥最适宜作媒人。张大哥与媒人是同一意义。“张大哥来了,”这一声出去,无论在哪个家庭里,姑娘们便红着脸躲到僻静地方去听自己的心跳。没儿没女的家庭——除了有丧事——见不着他的足迹。他来过一次,而在十天之内没有再来,那一家里必会有一半个枕头被哭湿了的。他的势力是操纵着人们的心灵。就是家中有四五十岁老姑娘的也欢迎他来,即使婚事无望,可是每来一次,总有人把已发灰的生命略加上些玫瑰色儿。
二
张大哥是个博学的人,自幼便出经入史,似乎也读过《结婚的爱》。他必须读书,好证明自己的意见怎样妥当。他长着一对阴阳眼:左眼的上皮特别长,永远把眼珠囚禁着一半;右眼没有特色,一向是照常办公。这只左眼便是极细密的小筛子。右眼所读所见的一切,都要经过这半闭的左目筛过一番——那被囚禁的半个眼珠是向内看着自己的心的。这样;无论读什么,他自己的意见总是最妥善的;那与他意见不合之处,已随时被左眼给筛下去了。
这个小筛子是天赐的珍宝。张大哥只对天生来的优越有点骄傲,此外他是谦卑和蔼的化身。凡事经小筛子一筛,永不会走到极端上去;走极端是使生命失去平衡,而要平地摔跟头的。张大哥最不喜欢摔跟头。他的衣裳,帽子,手套,烟斗,手杖,全是摩登人用过半年多,而顽固老还要再思索三两个月才敢用的时候的样式与风格。就好比一座社会的骆驼桥,张大哥的服装打扮是叫车马行人一看便放慢些脚步,可又不是完全停住不走。
“听张大哥的,没错!”凡是张家亲友要办喜事的少有不这么说的。彩汽车里另放一座小轿,是张大哥的发明。用彩汽车迎娶,已是公认为可以行得通的事。不过,大姑娘一辈子没坐过花轿,大小是个缺点。况且坐汽车须在门外下车,闲杂人等不干不净的都等着看新人,也不合体统,还不提什么吉祥不吉祥。汽车里另放小轿,没有再好的办法,张大哥的主意。汽车到了门口,拍,四个人搬出一顶轿屉!闲杂人等只有干瞪眼;除非自己去结婚,无从看见新娘子的面目。这顺手就是一种爱的教育,一种暗示。只有一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