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
一
老李唯一值得活着的事是天天能遇到机会看一眼东屋那点“诗意”。他不能不承认他“是”迷住了,虽然他的理智强有力的管束着一切行动。既不敢——往好了说,是不肯——纯任感情的进攻,他只希望那位马先生回来,看她到底怎样办,那时候他或者可以决定他自己的态度。设若他不愿再欺哄自己的话,他实在是希翼着——马回来,和她吵了;老李便可以与她一同逃走。逃出这个臭家庭,逃出那个怪物衙门;一直逃到香浓色烈的南洋,赤裸裸的在赤道边上的丛林中酣睡,作着各种颜色的热梦!带着丁二爷。丁二爷天生来的宜于在热带懒散着。说真的,也确是得给丁二爷想主意——他一天到晚怕枪毙,不定哪天他会喝两盅酒到巡警局去自首!带他上哪儿?似乎只有南洋合适。他与她,带着个怕枪毙的丁二爷,在椰树下,何等的浪漫!
“小鸟儿,叫吧!你们一叫,就没人枪毙我了!”丁二爷又对着笼子低声的问卜呢!
逃,逃,逃,老李心里跳着这一个字。逃,连小鸟儿也放开,叫它们也飞,飞,飞,一直飞过绿海,飞到有各色鹦鹉的林中,饮着有各色游鱼的溪水。
他笑这个社会。小赵被杀会保全住不少人的饭碗,多么滑稽!
二
正是个礼拜天,蝉由天亮就叫起来,早晨屋子里就到了八十七度,英和菱的头上胸前眼看着长一片一片的痱子。没有一点风,整个的北平象个闷炉子,城墙上很可以烤焦了烧饼。丁二爷的夏布衫无论如何也穿不住了;英和菱热得象急了的狗,捉着东西就咬。院子里的砖地起着些颤动的光波,花草全低了头,麻雀在墙根张着小嘴喘气,已有些发呆。没人想吃饭,卖冰的声音好象是天上降下的福音。老李连袜也不穿,一劲儿扑打蒲扇。只剩了苍蝇还活动,其余的都入了半死的状态。街上电车铃的响声象是催命的咒语,响得使人心焦。
为自己,为别人,夏天顶好不去拜访亲友,特别是胖人。可是吴太太必须出来寻亲问友,好象只为给人家屋里增加些温度。
老李赶紧穿袜子,找汗衫,胳臂肘上往下大股的流汗。方墩太太眼睛上的黑圈已退,可是腮上又加上了花彩,一大条伤痕被汗淹得并不上口,跟着一小队苍蝇。“李先生,我来给你道歉,”方墩的腮部自己弹动,为是惊走苍蝇。“我都明白了,小赵死后,事情都清楚了。我来道歉!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吴先生又找着事了。不是新换了市长吗,他托了个人情,进了教育局。他虽是军队出身,可是现在他很认识些个字了;近来还有人托他写扇面呢。好歹的混去吧,咱们还闲得起吗?”
老李为显着和气,问了句极不客气的,“那么你也不离婚了?”
方墩摇摇头,“哎,说着容易呀;吃谁去?我也想开了,左不是混吧,何必呢!你看,”她指着腮上的伤痕,“这是那个小老婆抓的!自然我也没饶了她,她不行;我把她的脸撕得紫里套青!跟吴先生讲和了,单跟这个小老婆干,看谁成,我不把她打跑了才怪!我走了,乘着早半天,还得再看一家儿呢。”她仿佛是练着寒暑不侵的工夫,专为利用暑天锻炼腿脚。
老李把她送出去,心里说“有一个不离婚的了!”
刚脱了汗衫,擦着胸前的汗,邱太太到了;连她象纸板那样扁,头上也居然出着汗珠。
“不算十分热,不算,”她首先声明,以表示个性强。“李先生,我来问你点事,邱先生新弄的那个人儿在哪里住?”“我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
“你们男人都不说实话,”邱太太指着老李说,勉强的一笑。“告诉我不要紧。我也想开了,大家混吧,不必叫真了,不必。只要他闹得不太离格,我就不深究;这还不行?”“那么你也不离婚了?”老李把个“也”字说得很用力。“何必呢,”邱太太勉强的笑,“他是科员,我跟他一吵;不能吵,简直的不能吵,科员!你真不知道他那个——”老李不知道。
“好啦,乘着早半天,我再到别处打听打听去。”她仿佛是正练着寒暑不侵的工夫,利用暑天锻炼着腿脚。老李把她送出去,心里说“又一个不离婚的!”他刚要转身进来,张大哥到了,拿着一大篮子水果。“给干女儿买了点果子来;天热得够瞧的!”随说随往院里走。
丁二爷听见张大哥的语声,慌忙藏在里屋去出白毛汗。“我说老李,”张大哥擦着头上的汗,“到底那张房契和丁二是怎回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劲,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