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我屋里也亮着灯的缘故,他推门进来了。他让我惊喜的是脸上少有的和气,由于一丝兴奋,那对深深陷下的、有点像欧洲人的眼睛发着动人的光亮。他探过头,我来不及收拾,就让他看到了摊在桌上的一张纸。那是我刚草出来的一首歌。行了,让头儿失望吧。但他无声无息地看,又伸手捏起来,像捏起一块烧红的木炭。他把这块赤红的炭放在离鼻子很近的地方,又恋恋不舍地放下。他开始吟哦,那是一种颤抖,从身心深处发出的颤抖。他的手按在我的肩头,很沉。“多久了?”我明白他问我写了多久。我想了想——是的,需要想一想。我记得从在大山里奔走、无望地奔走的那时起,就开始在纸上涂抹……
那个晚上我们走出来。面对一个灯火通明的城市,他和我离得很近,我听得见他的呼吸。“你知道这座城市的历史吗?”没容我回答,他就谈起了它的昨天、它的地理位置的优越性、它怀抱和依托的平原与山区以及面临的大海。他对它充满了深情。我只觉得奇怪,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或者是完全忽略了面前这个年轻人正是这儿出生的。“我第一次从这儿坐船去海北。那时候我才知道海是这个样子……那一次对我的一生都很重要。”他又吟哦起来。我听出那是在屋里吟过的:肯定是他写下来的。
“你小时候见过海吗?”
沉沉的一只大手绷紧了我的肩膀。我感受着这只手的重量。我此刻完全觉得他是个兄长了。但我只是点头,没有回答。我凭直觉懂得了什么。但我绝不急于信任一个人,无论他是谁。
我就出生在这座近在咫尺的城市,大约一落地就溅上了海浪。可惜我面对大海却视而不见。我不记得以前见过海,没有印象,没有轮廓。我长到七八岁,第一次看到了父亲时,仿佛才看到了大海。我的心狂跳不停,我不敢去认这个从大山深处归来的人。让母亲一夜夜盼望的人就是我的父亲,并且又有这样一双冰冷的眼睛和……纸一般黄的面孔。他身上、脸上都是伤痕。脸上那道发紫的斜着的疤痕是世上最可怕最可耻的一道记号。我想吐。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样的父亲。
瘦弱而干硬的父亲被人赶到了大海边上。那是一种单调的苦役在等着他。焦烤的白沙之上、火毒的太阳之下,夹着一群浑身*的男人,他们都伏在一条粗长的网绠上。海上老大手持一根棍子,有时击打绠绳,有时直接把拉大网的人****。惊天动地的号子声压平了海浪,在骇人的号子声中,那些人像蠕动的蚂蚁。除了一个人,其余的全都是黑亮的颜色。老大命令他*,他最后还留下一条短裤;老大挥动棍子嚷叫,他才褪下了最后的一丝布绺。
我那时和一帮野孩子伏在海滩上,让滚烫的沙子烙着腹部。妈妈总是驱赶我离开小茅屋到海滩上去,姥姥也呵斥说:“到那个人那儿去吧。”她跟父亲几乎不怎么说话。我心里憎恶而又好奇,还有一丝奇怪的关切。我必须这样看着,双手捧腮,直盯盯地看。他每一次被海上老大击倒我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一方面怨老大的棍子不狠,另一方面又嫌他仰倒的姿势太丑了。我因为这丑真想大哭一场。
大网靠岸了。网浮围住的半圆开始沸腾,我们老远就能听到噗噗的声音。跑上去,围上去,老大一声怒吼,我们又退回来。大刀一样的鱼垂直跳起,它的身子在阳光下像电火一样。虾、乌贼,各种认识和不认识的海中魔鬼一齐尖声大叫,那吱吱的声音震人耳膜。有一种又大又粗糙的灰皮鱼被人拖到一边,三五下把血淋淋的皮剥下来,噗一声扔在沙子上。有人去抢,抢来后找一个破了底的木桶蒙上,成了一面鼓。太阳越晒鼓皮越紧,两根柴棒就是鼓槌。到后来我们每人都有了这样的一面鼓。
咚咚的鱼皮鼓越敲越狂,我们疯了一般敲,像那群拉网人同样地卖力。鼓皮敲裂了再换一面,反正有得是鱼皮。粗长网绠上的人又弓成了一溜,他们在松软的沙子上挣扎,脚踝骨都陷进了烙铁般烫人的沙土中。那个人由于用力,身子差不多要贴到地上了。汗水像雨一样奔流,洗着他满身的疤痕。我跳起来敲鼓,汗水渗进了我的眼眶,我看不见了。我去搓眼睛,我必须看见他——妈妈和姥姥是让我来看着他的。我必须看着他敲鼓。
7
朱亚倒下了。他一大早就觉得嗓子里发腥,还要挎上那个皮包随船进海,可是一迈步,吐血了。他的脸由青变黄,哼了一声,倒在门边。我把他抱在怀里,大声呼叫。
一群人跑过来。没有医生。随队的卫生员住在城里——我这时才觉得这有多么荒唐,城里本来就有医院……我们把朱亚抬到一辆小斗子杂货车上。我护送着他向城里疾驰。太颠簸了,可是我不忍让司机放慢速度。一条白手帕染得通红,我攥在手中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