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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平原往南遥望,一溜黛青色的影子挡住了视线。那是著名的鼋山山脉。这道山脉似乎分切了两个世界,各自生成了自己不同的故事。如果没有这一架大山,那两个故事也许会很快融合交织到一起。与我的外祖父不同的是,我父亲这一族人就生活在大山南部,准确点说他们是山里人。是否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不得而知,因为不同的记载相互矛盾。省去其他,简单点讲,宁家是南部山地最富有的一族,这一点即便在平原上提起来也无人不知。它的名声传过高高的鼋山山脉,势力却一直留在山的南面。山这边的平原有声名显赫的外祖父一族,还有差不多与之齐名的“战家花园”,所以宁家要过山来就得小心翼翼了。
与外祖父家不同的是,宁家一直在土地上做功夫,到了父亲的老爷爷这一代,他们已经是省内最有名的几个大地主之一了。与很多传统大户一样,祖上有个规矩,就是不准分家。可是一个时代的风气几乎是无坚不摧的,当时“分治”的呼声遍布大江南北,具体到一个大家庭怎么就不可分治?老爷爷兄弟三个分成了三摊,于是大山的那一面一下就有了轰轰烈烈的三个宁家。
我最牵肠挂肚的当然还是我们这个宁家。如果仔细研究一下,我就必须承认,我们从自治的那一天起就有了衰落的征兆,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不必惊诧。刚刚获得权力的老爷爷喜笑颜开,琢磨着办一些有趣的事情。因为继续为增加财富绞脑汁是愚蠢的,我们最不缺少的就是财富了。老爷爷打心眼里喜欢的一些人都成了家中的常客,而且让家里人一律尊称他们为“大师”——这种叫法与今天的意义颇为不同,那是“大师傅”三个字的省略。大师中有变戏法的、唱戏的、看星相的、神医、牲口贩子,甚至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土匪。这个土匪年轻时候连中三枪,而且都在胸部,不但没死,还自己爬出了火网。老爷爷说这样的人不是英雄又是什么?他一直到了暮年还是极为欣赏老土匪身上那三个疤痕。最后的那一年,老爷爷与之交谈最多的就是这个人了,对那些冒险的故事百听不厌。老土匪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但那双眼睛还仍然野气生生。
在各种各样的大师的陪伴下,我们这个宁家走进了自己奇异的历史。有一些不道德的人不断地打我们的主意,如一个能够单掌劈断青石的人,他的来访曾使全家欢天喜地,可宿了几夜,离开时偷走了我们的三匹好马;还有一个会耍连环刀的人,许诺将功夫传给少爷,结果第七天上欺负了一个丫环,她坐在地上边哭边诉,家里人去寻那人算账,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这样,到了我的爷爷宁吉这一代,终于产生了奇迹。我从来没有听到父亲宁珂议论自己的父亲,母亲偶尔提到,父亲的神情是木木的,不发一言。显然对于一位复杂的历史人物如何评价,对他而言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即没有那样的一位爷爷,也就没有我的父亲。
爷爷宁吉是被大师们簇拥着长大的。他喜欢每一位大师;但最喜欢的还是好马。他收集了各种各样的骏马,特别钟情于纯一色的马,比如黑的或白的、一色灰的。
当家的去世不久,宁吉就成了一位骑士。
无论一位骑士给一个家族留下了多少坎坷,他带来的丰硕的精神之果却可以饲喂一代又一代人。到他这儿为止,我们宁家终于从喜欢有趣的人走到了自身成为有趣的人这一步。这无论如何是我们家族的骄傲。我直到今天,一想到先人之中有过一个骑士,心中就热乎乎的。
宁吉骑了一匹红骒马,还随身驮了吃物,有酒,有钱,有防身的火器。他要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代表从来忠实于土地的宁家去探探险。他一走就是半年不归,扔下了家里数不清的事务,扔下了妻子、年幼的儿子、一群下人和上一辈残留的几个大师。那个土匪大师也死去了,并在临死之前教会了宁吉使用火器。
这支火器是长杆儿“鸡捣米”,用好了可以百步穿杨。宁吉第一次试枪就击毙了一只近在咫尺的芦花大公鸡。这只鸡在鸡群中不停地欺侮幼小的母鸡,而且欺侮时紧紧啄定它们的颈部,一直啄到羽毛四散飞扬。宁吉毫不留情地剪除了它。尽管只是一只鸡,但仍然可以映照出爷爷的侠义心肠,同样也大致能够让人猜想他日后骑士生涯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