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周义最宠爱的是身边的阿萍,对她有不倦的热情。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刚刚三十岁,阿萍跟随一个当小官僚的远房亲戚来北方这个省城谋事,其实是想让他出钱求学。小官僚极为吝啬,她的饭钱、在大街上买冰棍解渴的钱,他都一一记下,专等有一天让她偿还。没有办法,她在南方已经没有了亲人。那双漆黑的、羞涩的眼睛,宁周义简直不敢直视。他渴望她能留在身边做点杂事——当时他身边没有家眷,他可以为她出资上学……就这样,阿萍上了仅仅两三年学,他们就再也分不开了。她不上学了,她说他就是最好的老师,她一辈子伺候他了。宁周义明媒正娶,并真的做了她的老师。直到很久以后,他们两人在一起时,阿萍偶尔还称他为“老师”。
缬子很快长高了,也胖了,喜欢打扮,专门模仿一些彩色图片上的时髦女人,浓浓的脂粉味儿呛鼻子。她仍然叫阿萍为“阿猫妈”,还把一些油头粉面的少年领到家里,向他们介绍阿萍说:“这是我的阿猫妈。”
宁珂已经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了。他显然正在成为宁家最优秀的人物。宁周义一些重要的事情就直接交给他去办理,让其穿梭往来于几个大城市,还有机会到东部平原那个海滨城市,因为宁周义要与那里的海港打交道。
宁珂从那个城市的海港带回一些舶来品,总是挑选最好的一两件交给阿萍奶奶。阿萍奶奶在他归来后就一连几天欢天喜地,为他做好吃的,给他铺一个松软舒适的床。她眼里,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躺下了,她还在旁边坐一会儿,问他一些外面的事情。他让她像过去那样讲故事,讲那个一辈子在马背上奔走的人——多么奇怪啊,老宁家竟然有一个人物走进了童话。
我的父亲!你骑上红马奔驰,从古到今,再到永远永远……
3
我梦见一片红木树,它的叶子像你的头发,在霞光下闪动鲜艳的颜色。风吹动着它摇动摇动,如同你在顽皮地转动面庞。你有一双迷离的眼睛,微鼓的前额,白皙的肌肤。我站在最高的那个山峰上向你遥望,你远远的会把我当成一棵树。是的,我有深深的根脉,它提供我养料,也给我自尊。这无用的自尊阻止了我走过去,只让我一生遥望着……听到了嗒嗒的马蹄声吗?那是从天际飞来的,是穿越了历史尘埃的声音。那匹马也许会飞驰进你的红木林,然后就开始飘飘奔跃。它是一首歌、一幅画、一行长长的诗。
我从红木树、从早霞的金丝光束、从那个漫游的身影上汲取力量。我渴望一个泉,它滋润我充实我。我渴了一生,我的泉。我对我的泉祈祷,敛住母亲给我的眼泪。我的泉,我的泉。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你骑在红色的骏马上飞驰而去,带去了所有的家族的浪漫和希望,你是家族的永恒的父亲。你是那一段神奇传说的父亲了……
谁知道一个男子伫立在掩去了屈辱的幕布旁?他长大了有多少悲伤?谁知道我悄悄掀开了幕布,瞥见了那一切。然后我就睁大了一双让人注视和歆羡的黑眼睛看这个世界了。到处都隐下了可怕的故事,到处都埋葬了可爱的玫瑰。少女的睫毛像夜合欢的叶子一样轻轻闭合,再也不能睁开。
我第一次看见海时已经什么都懂了。我忍着。这片水太大了,可它是苦涩的水,它壮美浩荡而不能饮用。我渴望自己的泉。我长大了。我记得捧起你的叶子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它光滑如丝,扑扑的像有脉动。我把脸贴在上面,后来让它披遮在头部。满鼻孔里都是野生生的香气。我沉入了你生成的温馨之夜。我就想这样一直睡去。
属于我的只有很短暂很短暂的时间,虽然一切才刚刚开始。我踏的路与别人大同小异,我正为此而无望,而激动,为此而吞泪入心。我不知该冷如冰块还是热如赤炭?我的质疑又该对谁倾诉?
你也找不到倾诉之地,所以你才拍打着红马。那真是个好生灵,它的美目是让人世间感叹不止的一个窗户,一个源泉。我相信你就从它那儿寻找永久的支持和鼓舞,漫漫长路也能够穷穿。但你仍然找不到倾诉之地,你怀上了一个冰凉的心情奔赴天涯。天际是一抹光、一片苍然,你直着走进去,像走进一片尘埃。时光是一片未知的尘埃,它融去了多少好男儿?你告诉我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告诉我……
一片沉默。我的视网上只有一匹飞扬的红马。它是族徽,是运动跳跃、献给未来的鲜花,是生命之花。当我长大了,懂得了焦渴与独守的同时,也就开始了一个幻想。我想象融进和融入的那一天,想象着你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舍下的是什么,心里明明白白。神灵用他万能的手像撒种子似的播下了一地苍耳,它们在洁白的沙子上浓旺浓旺地展放叶片。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苍耳开花,只是见到了果实。它们是在哪一刻承接了领受了?世人只看见一片不孕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