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说:“人老了恋旧。我们在这个小院里住了十几年,”她扳了扳手指,“哟,快二十年了。”
岳母说,仅仅从居住面积上看,那座小楼比这套平房并没有大出多少。好处是那儿新簇簇的,而且住得比较集中一点,远离闹市,空气也好一些。那里也有不太方便的地方,比如说买菜,再比如说离暴发户们太近……
这里的小花园主要由岳母一个人侍弄,岳父只在工作累了时背着手来这儿观赏一番,高兴了才拨弄几下。小鹿不仅从不侍弄花草,而且还常常偷折花木。他将大把的鲜花偷藏在书包里背走,很难说是送到哪里去了。看来人类用鲜花表达自己某种难以言状的情感,从古至今没变。这很有趣。
这花园里的花木品种比过去丰富多了,几乎在每个季节都能看到一点吸引人的东西。墙角那儿已经有了一些早春开花的落叶灌木,其中有滨海珍珠草、连翘等。新增加的花木,比如说紫丁香,让我喜欢极了。这种小乔木已经长了三米多高,它的浓香总让我阵阵沉迷——我常常由此想起那所地质学院的生活。那里的教学楼前就有大批丁香树,其中好多是紫丁香……紫丁香旁边是小叶女贞。岳母几乎喜欢所有的花草。她在串门时只要见到自己喜欢的品种,就一定要设法栽在自己园里。在这拥挤与斑驳中,仔细看会发现一些在荒山野地才能见到的一些植物,像蔓剪草、菟丝子、藤长苗等;有的根本就不开花,大概她只为了让自己的小院多拥有一些吧。
院子四周的花墙上长满了藤蔓状植物,像篱打碗花等。裂叶牵牛在围墙下特别茂盛,缠绕着,开着蓝紫色或紫红色的花。她最喜欢的一株珍珠枫这会儿就被裂叶牵牛给缠裹起来。院角有棵一米多高的白棠子树,岳母说一位老首长有关节酸疼的毛病,是用这种树根治好的,于是她就设法搞回了一棵。“说不定你爸什么时候也用得着……”
身后传来一阵大呼小叫。原来丽丽叼了一只很大的绒布拖鞋,一颠一颠朝这边跑来,后边是小鹿的笑声、拍掌声,再后边就是岳父铁青着脸,伸手指点奔跑的丽丽……它把岳父的拖鞋给叼来了。我把它抱起来,拍拍它的小脑袋,很费力地取下拖鞋。
回到屋里,岳父接过拖鞋,一边往脚上穿一边准确地骂道:“这个狗东西!”
他又回到写字台前了。
四周的墙上如今挂满了他的字;还有两幅画,画了鱼。我觉得他画的鱼都像木头刻成的。他说:“你看!够办个展览用了。”“你不是在春节参加过展览吗?”“那是老干部联展,选了三幅。其实有机会我也可以举办‘个展’了。”我未置可否。他伸手指了指那条木头鱼旁的两幅字:“这两幅你看怎么样?好一点吧?”“是展览选中的吗?”
他嘴里发出一声“嗤”:“他们选中的恰恰不是我最得意的!”
我笑了。我不愿扫他的兴。
“竹子很难画呀。”他又说。
“大概人物最难画吧。”
“竹子。”
丽丽在外边一声声叫着,口气严厉。岳父厌恶地斜去一眼。这时岳母、梅子都大着声音打招呼。岳父这才把手中的东西放下,慢腾腾走到外屋的客厅。
来的客人我们都熟悉,是老团长,很早以前给岳父做过警卫员。他很瘦很瘦,全身都干硬绷紧得可怕。他每一次到来,一见岳父就要依照旧习惯利利落落打一个敬礼。
这一次岳父正好跨到客厅里,老人也走到了屋子中间,脚跟一碰又是一个敬礼。
我不敢笑。岳父在接受这个敬礼的时候总是满脸肃穆。他轻轻摆一下手,像是还礼,又像是让对方坐到沙发上。这都是老一套了。
老团长坐下,“那两幅字快裱好了,我告诉他们要用最好的裱工。两天后就取回来。”
岳父并不在意,手指敲打着茶几,示意他喝茶。老团长端起茶杯。这时我走到岳母和梅子一边。小宁、小鹿、丽丽三个在一块儿。这一下全家人就分成了三摊……
离开之前岳父又一次让我欣赏墙上的几幅字,这让我多少有点奇怪。不过第二天一上班,我马上就全明白了。
这天处长一见面就高兴地打招呼,说有一份刊物封二发了梁里的书法作品,“我看了,还是蛮棒的。”
我倒多少有点替老人捏一把汗。一些刊物常发一些书画作品,可那都是选自本市或国内最有名的艺术家——发岳父那些东西?我的脸涨红了,因为生气或者替他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