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样的谈话中常常想到父亲。因为我的父亲也曾经在那座大山战斗过,而且一度任过副政委。我对岳父仔细描述了父亲的模样。岳父沉着脸,一声不吭。后来他说:
“那还不一定是什么颜色的队伍……”
“它当然是‘红色’!难道你连这一点还要怀疑吗?”
他坚持说没有父亲这么个人——也许他们阴差阳错,擦肩而过了。父亲在游击队任职的时间很短,他更多的是来往于山地和那个滨海小城之间,公开身份是一名商人……
说到“商人”,岳父马上嘻嘻笑了,说他倒见过一个来来往往的“商人”,不过那人早已在交火的时候被打死了——子弹从后背那儿打进去,从胸口那儿穿出来。
我忙问:“他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
“无所谓好人坏人,就是个‘商人’。”
“他是被误伤的吗?”
“有人早就要干掉他。”
“为什么?”
“就因为那人两边倒腾军火,跟他接头的人关系复杂。这样的人在战争年代是要提防的。”
“那么是革命的队伍把他干掉了?”
“是二班干的。”
我吸了一口凉气。当然了,那个“商人”不是父亲。父亲后来仍然活着,而且参与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说那个海滨小城的解放、海港的激战……他后来蒙冤,重新被押到那片大山里时,已经成为了“敌人”,戴上了镣铐……
这一切是多么靠不住,多么不真实。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像父亲这样,忍受了如此的冤屈,而且直到最后,直到离开人世,都没能洗刷这些冤屈。在生命接近终点的那些年头,他已经失去了一切热情……
岳父常常讲起的就是鼋山主峰西部的那场激战。那一次真可谓血流成河。鼋山实际上是贯穿整个东部平原、流入渤海湾的芦青河发源地。那一场著名的战斗至今在山民那儿记得清清楚楚。
还是做学生时,有一年的暑假,就为它所吸引,就为了一个蒙冤的父亲,我曾背着背囊徒步穿越山地,一口气登上了鼋山主峰……
4
永远难忘那个夏天。
记得登上山脉主峰时正是一个清晨。而在中午以前,我就到达了它东边的一条沟谷,踏进了谷地。那条沟谷一直向西,方向几乎没变,只在山脉向西南呈弧形弯曲时,才折向正北。沟谷上游宽窄不一,窄的地方大约只有七十多米,而最宽处却有三华里以上。它像这个地区的大多数河谷一样,水流跌落得厉害。一些水汊组成了复杂的水网。我所勘察的正是芦青河上游最主要的谷地。它的两侧山岭长满了榔榆和加拿大杨、柳树;灌木的种类多得数不胜数。因为地处山阴,水土得以保持,所以大多数灌木长得茂密。我留意看了那些灌木丛,它们有豆腐柴、牡荆;一些青杞旁还茂生了野芝麻、毛水苏、鼠尾草之类的草本植物。这儿山坡平缓,可以想见山谷是被后来的冲积物渐渐填平的。当时正是炎热的夏天,虽然山溪的源头还没有全部干涸,但流得非常和缓。我那一天就在沟谷旁的两棵柳树下宿了。
早晨站在山岭高处看整个山脉,总想垂泪。眼前的一段山脉轮廓清晰,向西那一段就渐渐模糊了。在一团夏日山雾之中,顺着山阴望向西北,远远可见两条有名的河流:芦青河和界河,它们都模模糊糊的。两条河谷之间,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沟壑和若有若无的水流,一时怎么也弄不明白它们是怎样归属了两条大河的。
就在西边二十多公里处,有一座烈士陵园。我花了多半天的时间才走到那儿。多么让人震惊啊:这里有那么多橡树!这个陵园里的橡树竟然比松树还要多……陵园里就安葬着那次战斗中牺牲的战士。今天回想那里,不能不同时想到两个人——岳父和父亲。这两个人都与这场战事密切相关,可他们之间却是完全陌生的。这多么奇怪。
岳父在那场战斗中受了伤,尽管伤得不重,部位却非常要害:他伤了鼻子。这使他的鼻子后来长了息肉,有点变形,看上去比一般的鼻子更宽更大——为了它我与斗眼小焕有过一次冲撞——一天他去找我扑了个空,然后就一路寻到了岳父那儿……他事后就嘲笑岳父那个宽宽的鼻子。我警告他最好不要这样。他继续嘲笑,而且越来越放肆,说有点像“马鼻”。我给了他一拳。后来我跟他讲起鼋山那次战斗,告诉他死了多少人。斗眼小焕竟然不停地做着鬼脸。在他眼里这一切都不值一提。那一天我看着他那没有梳理好的、向一边撇去的一绺头发,觉得他简直像一个恶鬼。那一天我真想揍扁他的鼻子。
那是我惟一一次替岳父——不,是替“铁来”打抱不平。我从心里为他感到委屈。
我的父亲参加了这场战斗,但没有受伤。母亲生前多次讲过这场战斗的情形,有一些细节与岳父讲得一样……
那天我在一排排墓碑前伫立,一直待到黄昏。粗大的橡树,沉默的橡树。这也是一处橡树之家。
天完全黑了,守园人走过来。他没有催我。他多么寂寞冷清啊,他告诉我,整整半年里都没有几个人来这儿。这儿整天死寂无声……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中,我一直抵在一棵老橡树上,想着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