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远远躲开她好了。”我笑了。
纪及的脸色非常难看:“她叫我‘叽叽分子’——说‘我最讨厌‘叽叽分子’!”
“王如一来往最多的人还有谁?”
纪及想了想:“他有一个好朋友,虽然不常见面,可都知道关系密切。那人由于特殊的原因和于节来往密切,甚至也能接近霍老。不过他在外地的一个研究所,离这里有一千多里呢,叫耿尔直。”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蛮粗的。”
“是的。我刚开始看到还吃了一惊,以为是研究所的雇工。根本不像一个文化人,满口脏话,动不动就骂人。”
我明白这是怎样一种人:“假豪放”。他们伪装粗鲁,以此来博得别人的好感和信任,同时也为了掩饰自己的软弱和胆怯、曲折阴暗的心理……
我把娄萌的话告诉了纪及。他怀疑就是王如一和耿尔直之流乘隙而入:“当时让他们来做会多好啊,这也是选人不当的后果!”
我同意这样的推断。但我怀疑那两个人会是好朋友,因为我听过王如一在我面前说耿尔直的坏话:那个人有高级职称,实际上腹中空空,是靠送礼才捞到的;那才叫送礼高手呢,看上去大咧咧的,内里却是胆大心细,一旦看准了就不惜血本,于节也是受惠者;他那个粗鲁劲儿正合霍老的胃口……我复述了一遍王如一的话,纪及说:“由此你就可以看出他们所谓的友谊到底是什么。”他痛惜地叹气,“另一些人也许就因为扔不下斯文,弄得越来越可怜。他们最害怕暴力。开大会的时候,有人如果提一点什么意见,哪怕这些意见很隐晦、并且不一定是指向上边的,立刻就会有人跳起来——他们故意满口粗话,拍桌子砸板凳,还威胁着要把谁揪出来。他们显然想用暴力威胁那些提意见的人。这一招果然管用,很多人再也不敢讲话了。那些家伙早就摸透了专家们的脾气,谁受得了面对面的人身污辱?”
纪及的话让我想到了以前工作过的03所。真佩服他的深入观察,说得一点不差。我曾经与吕擎交谈过,他说大学里也是一样,如果一个人不学得粗鲁一点,简直就没什么生存空间……纪及叹气:“我常常想,一部分人为什么非要从小辛辛苦苦学下来、走进一种专业不可呢?这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是战战兢兢的生活,是回避和退让,而且常年累月的思考还损坏了体力。人要打谱过另一种日子,像许多市民,他们直到现在还要去拉煤球,去煤场排队,到廉价货场里挤……这需要有个好身体。我们恰恰在日常的脑力劳动中把那点宝贵的体力耗尽了。我有时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到这条路上来,要选择这样的一个职业!”
我久久沉默。
纪及像自语一样,这时手按窗台看着外面……纪及的话令人一阵沮丧。是啊,我想起了许多先辈,许多人。几乎无一例外,无一幸免。他们遭受了各种各样的磨难,有的甚至妻离子散。然而他们并没有什么罪过,他们只是辛勤一生,把心血倾注在自己热爱的专业上。而另一些混迹其间的人物倒可以高高在上,驱使和管理,不仅主宰了别人的命运,而且还成为最大的“专家”。这就是事实。
纪及抬头看着我,像是进一步坚定自己的决心说:
“我不会为霍这样的人立传。我不会为他写下一行字。”
我思忖着:“可是说实话,听了霍闻海小时候的事,我心里倒生出一些敬意。苦难和人的一生该有怎样的关系,可见每个人都是一本大书啊!他从河边逃生到现在,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是不容易的……”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一个名不副实的人,说到底只是一个扭曲时代的产物。”他定定地看我,“你可能也听说了,在过去一场连一场的运动中,他都是各种领导小组的成员。这个城市死了多少人啊,他手上不可能没有血……”
“他身上肯定有不少污点和错误,可是……我听梅子父亲说,在那个严酷的环境中,他总算功大于过,也尽力保护过一些人……”
“就算是吧,不过当我们如实记录他手上的血迹时,又会怎样呢?”
我无言以对。但我心里觉得纪及对于历史、对于现实中的人和事,都有点过于苛刻了。真是无可奈何,因为这是他的看法,人人都有坚持自己立场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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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娄萌再次暗示我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她手下的工作人员如果这样,也会影响到于节的。“很可惜,想不到刚刚参加工作的一个年轻人就这样狂妄。幸好霍老是个胸怀坦荡的人,他不与年轻人计较。这个纪及太不像话,不仅在学术上贬低前辈,而且还污蔑他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