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竟然给我买了一大包礼物,让我捎给父亲。
我把一切都接受下来,心里却酸酸的。真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与所有同学不同的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当然也无处去找那个所谓的父亲。
从此我在心里盘算的只有一件事,这就是:这个假期到哪里去厮混呢?像以前一样,我只得背着挎包,带上我的地质锤,重新回到那些大山里去了。如果从学业上来看,这倒是一次再好也没有的机会,比起其他同学,我将如此不同地消磨一个假期,过得再充实也没有。可问题是我已经回答她去看望自己的父亲!父亲啊,人为什么非要有个父亲不可呢?如果你真的藏在那片山影里,那么我的山地之行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安慰了。我这样想着,心里已经在遥望那片山地了。
可就在我即将离校的时候,柏慧突然找到了我。她的两眼明晃晃的,语气急匆匆的,说:“幸亏你还没走呢,我想好了,再约上一两个同学,我们要一起跟你回老家!”她竟然异想天开,认为这会是一次很好的旅行,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做一次大山里的实地考察;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她想去看看我的父亲——她的语气中隐约流露出:这对于她将是多么重要的一次远行啊!
我的心里却被什么强烈地碰撞了一下。
柏慧啊柏慧,你太憨直孟浪了!你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倒霉的夏天去见我的父亲呢?
可我又没法拒绝。我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就借故推迟了两天。
回绝她既需要时间,又需要方法。我在心里盘算,盘算着怎样想出一个计谋,以便赶快逃离。
3
直到了第三天,我还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第四天黎明,我差不多是来了个不辞而别。我给她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干脆讲我有一个朋友找我有什么急事——他就在一个海滨小城里,这个假期突然约我见面,事情大概很急的,于是我只得赶紧走了——如果时间来得及我将从小城早日返回,那时我再带上她和她的朋友去那片大山……
这是一篇蹩脚的谎话。
就这样,我走了。当然,我一旦离开就绝不会中途返回的。这个夏天啊,这将是我一个人度过的多么寂寥、痛苦和矛盾的一个夏天啊。我竟然忍受分别的痛苦和焦灼,放掉了大好的同行的机会——这个机会极有可能是千载难逢和稍纵即逝的。我不得不一个人落荒而逃,踏上最无趣的旅程。我是被不得已的谎言和独特的命运给打败的,而且毫无办法。
我像往常一样回到了入学前徘徊过的那片山地。整个夏天闷热极了,我几乎什么也干不下去。在犹豫的日子里,我最后真要去那个常常使我梦牵魂绕的海滨小城。那才是我生身父亲的城,是我一直要躲开和逃离之地。不仅是我,就是母亲和外祖母在世时也不敢轻易提到的地方。这座小城啊,是父亲寻觅幸福之地,也是他的苦难之地。他就是从这里启程,走向了永生的苦役,直到死亡。
那是一个早晨,我一直向着一个方向攀登。我想早些走出这片山峦。再翻过几道山梁就可以抵达那个极顶了——当我终于踏上高高的山顶放眼望去时,一种异样的冲动倏然涌出,让我汗津津的两手紧紧揪住了背囊带子。我所立足的地方正处于山口地带,它是三条河流的发源地。山脉一直向南,与有名的河几乎平行;它再向前延伸,即与芦青河界河的分水岭汇合了。从早晨的霞光里望去,那个海滨小城真像一朵朵绽开的木槿花!它真是一个奇异的存在,从昨天到今天,就那么镇定自若地存在着。要知道它对于许多人、特别是对于我们一家来说,可是一座铭心刻骨的城市啊。它的故事催人泪下,因为它留下了那个人的足迹;他的命运就在它曲曲折折的街巷中发生了可怕的转折……我本来对母亲有过许诺,一生都要摆脱一个人、一座城市,却不知为什么会在这个尴尬的夏天不由自主地再次走近。我走近的是一部可怕的历史,一种可怕的命运……
我缓缓下山,徒步往前,背囊却越来越沉。
很久了,我规避着它,就像害怕闪电一样。我简直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踏上这儿的街巷了。如今像寻觅一个奇迹一样,像第一次走近了这座小城,第一次得以切近地盯视。我知道自己的这股勇气来自何方,它来自一个女性的目光。她让我怦怦心跳,让我逼近自己回归真实的昨天,走近我的父亲。因为我无权也无法对最心爱的人隐瞒任何秘密。这个夏天,我开始用目光细细地抚摸这座“父亲的城”……我首先奔向的是古老的海港,因为它是一座城市的心脏。可以看到,原来的港口差不多已经废弃了,而新的海港刚刚建成没有多久。老港深入陆地相当深,它现在离真正的海岸已经有好几公里远了,边缘是陡峭的海蚀崖。整个小城建在滨海平原上,平原的总面积为四十多平方公里,全部由河水的冲积物形成。这种陆地增长的过程会是多么缓慢啊。如果沿着满是花岗岩的河谷往前,就可以一直走到海湾。沿着海湾向东绕一个弧线,走上三十多公里,转过山嘴,就可以进入那片更为开阔的原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