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倒难能可贵。我问:“你擅长画什么?”
她摇摇头:“我不会,不过我弟弟会一点。”
我想她弟弟就是那天看到的小斜眼,这使我有些怀疑:“就是那天来过的那个吗?”
她点点头。
“他跟谁学画?”
她的下巴摇着:“反正他有那么一帮朋友。他不常画,不过他喜欢收藏。他收藏了很多,你如果喜欢,我就领你去看看。不过——”她眼看着窗外,压低了声音:“可千万不要让黄科长知道了……”
我不明白。
“黄科长如果知道了,他看中了的画就会要,你想想我们好意思不给他吗?他要什么我们都得给。不过那些好画我可不能给他。我从来不敢让他到我们家去看画,因为这个人哪,见了画就像苍蝇见了血!”
我笑了。我想这个比喻可真有分量。小冷咕哝不停:“这个年头,喜好什么的都有。就说我们那个胡同里吧,有的孩子好玩鸽子,一千两千地花,买鸽子,吓人。还有的喜欢玩鹰、玩风筝,走北京去潍坊的,搞来各式各样的风筝,把柜子都塞满了。说起来你不信,还有人喜好外国人。”
最后一句我不明白。她解释说,她们邻居家的一个姑娘在博物馆里干,那些外国人到博物馆参观,她就缠着人家,领人家一块儿去游湖、逛山。“反正只要是黄头发蓝眼睛高鼻梁的,她都喜欢。她还学了两三句外国话,老是‘噢开、噢开’的,你说烦不烦死个人。俺那胡同里的老太太都说:‘天哪,好模生生的闺女家,老想着让鬼子干干……’”
小冷说话多泼辣。我觉得也好笑。这种泼辣劲儿或多或少是我们这个营养协会传授给她的。
她一再邀请我到她家里去玩。最后又谈到了画的问题,我开始有点兴趣。
一幅画
1
梅子问起我的工作情况,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怎么样,还适应吧?”
“适应。”
“很忙吧?”
“还可以。”
有一次岳父也问过类似的话,我也作了同样的回答。岳父语重心长:“年轻人要干一行爱一行,千万不能好高骛远。比如说你工作的这个营养协会吧,老同志很重视哩!现在老同志越来越多,他们起码要向你们搞一点咨询吧?”
“是的,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很多资料。”
岳父不做声了。岳母笑嘻嘻的,两手合在一块儿走过来:“我这一段睡眠哪,就是不太好。”
我告诉她:明天就能给她一个圆满的答复。
结果第二天我就建议岳母经常摩擦脚心。我的话她非常重视,因为我现在是营养协会的人了。从那天起,我发现岳母有事没事就脱下鞋子摩擦脚心。我问她效果怎样?她说:“这得一点一点来,急了恐怕不行。”
是的,急了不行。一切都是如此。
不知怎么,那会儿我看着岳母就想起了布宁的《一棵老苹果树》:“满身雪花,蓬蓬松松,阵阵芳香/厉害的、羡慕你的蜜蜂和黄蜂/围着你嗡嗡叫,发出怡然自得的声响/亲爱的老朋友,你越来越衰老?/这不是不幸。请看,谁还能像你/有如此青春盎然的时光!……”
上班路上,我发现自己真的在注意道路两旁或灰楼上搭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我觉得它们像万国旗。我更多看到的,是破烂且颜色灰暗的粗布衣服、短裤或小孩子的尿布。这一段路自行车特别多,我不得不格外小心地走在人行道上。可是迎面来的,身后涌的,有时挤得简直没法下脚。阳光照在脸上,一种奇怪的城市气味将人包裹,四周各种各样的话语也无法分辨。远处的吵叫、歌唱,各种各样的争执,都混合在尖锐或嘶哑的车鸣中。在人群的簇拥下往前移动,与整座城市节奏一致,稍慢就要被后边的人撞上,稍快就会撞着前边的人。我只需要随着他们的脚步,像他们一样往前移动、移动。这倒使我想起了在那片平原和山区的奔波。我如今真的有点像这个城市的流浪汉——一种流浪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我隐入人群,就像隐入了荒野;遁入街巷,就像遁入了丛林。这里的车声、人声,与原野上的风鸣树响混在一起。我又恍然进入了大山的皱褶,足踏海滩平原……
走出小巷,走入宽大的街道。一阵阵的城市烟雾浓烈起来,吸进鼻孔的全是发黑变味的空气。偶尔有刺鼻的香水味飘过,那是浓妆艳抹的姑娘擦肩而过。她们漂亮鲜艳,这不由得让人感到纳闷:她们呼吸着这么浑浊的空气,在如此混乱的环境里,竟然还能长出这副模样,真是难为了她们。还有,她们竟有那么多心思搽脂抹粉,把脖子抹得又白又亮,而且画了蓝色眼影,再用定型发胶把头发搞得高高耸起。有的姑娘手提一个精致的小包,站在一个清静的角落,无望地观望着汹涌的人流。这使人想到国外那些有名的红灯区。我担心的是那些不知端的的外国人会凑过去搭讪。其实她们不过是在等一个朋友,或者干脆就为了站在那儿——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大概她们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