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拗不过我,庆连则喜欢拉上我做伴儿。就这样,我跟庆连到十几里之外的那个煤场去了。
装卸队住在煤场旁边一个简易的工棚里,那儿有一溜大通铺。晚上离家近的走了,有的再近也不愿回去,因为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一个个扔下锹就躺下,样子很像挖煤的工人,满脸都是乌黑的煤屑。每个人穿的衣服都单薄极了,从煤场下来时要赶紧披上厚厚的棉袄。上煤场时每个人都要扎腿,胳膊袖口那儿也要用麻绳捆住,这样干活才利索,风吹起的煤屑也窜不进衣服里。他们全是黑脸,一笑牙齿雪白,眼白也显得很大。
庆连只让我陪陪他,给他打打下手,但我坚持要自己做。最后庆连只得领我到一个工头那儿登了记,然后领来一把大大的铁锹。
由于车少人多,所以只要有一辆车进了煤场,立刻就有人跑过去抢。场上有一个戴袖章的贼眉鼠眼的人,他不停地呵斥那些奔跑的装卸工——车停得不是地方,装卸工站错了位,都要挨一顿怒斥。
有一次我亲眼看到监工的把一个瘦瘦的、看样子顶多十六七岁的小装卸工猛地扯倒,腮部给碰在了尖煤棱上,嘴角立刻渗出了血……小伙子爬起来,把流血的嘴巴擦一擦,顾不得看打他的人一眼,赶紧去抢另一辆车了。
我觉得这种争抢太危险了。庆连在煤场上小声告诉我:“你什么也不要理会,只管抢自己的车。你只要往车斗里扬上几锹,那么这辆车就归你装了!”
我照他的法子做,可是有好几次我抢先把煤扬到了车斗里,旁边的一个人紧接着也扬进去了。他骂骂咧咧,甚至威吓说要揍人,结果只能让给他。这样争抢一天也只能装上两三辆车,那种紧张疲劳简直不可想象……即便这样,我仍然想看一看那个“老水蛇”。
“你看不到的,”庆连告诉,“他轻易不到煤场来,要来都是上急的事儿。”
中午的饭菜简单到了极点:发黑的馒头,一碗菜汤,上面漂了几块白肉。庆连粗粗的手指夹了四个大黑馒头走过来,我一开始以为还有自己的一份,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一个人吃的。这里所有人饭量都大得惊人,连我也比平常多吃了一倍的馒头。中午歇息一会儿下午接上干,于是又开始了另一场拼争。
几天下来我终于学得刁钻起来:没车时也不到工棚里休息,只在煤岭旁边蹲着——只要有车的轰鸣声,我就变得像猫一样机警,伸长了脖子,两脚用力蹬地。这样只要那辆车刚刚减速,我就能猛地蹿起,抢先扬上一锹煤。我最怕的是一个高颧骨黄脸皮的三角眼,这人大约有五十多岁,身上满是筋疙瘩,一看就知道这种活做久了。这天我刚占下一辆车,他硬是来抢。没有办法,我说:“那好,我们俩合装这辆吧!”
“你这个臭狗,还想跟我分一碗饭?”
我忍着,一声不吭。但我没有走开,继续往车斗里铲煤。
高颧骨干脆把手里的锹猛地摔了,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锹。
我鼓了鼓劲儿,死死攥住那把锹。
他“嗷”地一叫,身子往上一钻,两手铁硬地按住我。这家伙的两条胳膊可真有力,但我的腿紧抵地面,他没有把我推倒。我瞅空儿用膝盖狠撞他的小腹,他叫着咬我的膀子。正这时候旁边“呀呀”喊了几声,是扑过来的庆连。他扯住了这家伙的腿,用力一拽,让其跌在地上。庆连迅速用膝盖顶住他的肋部。这家伙哼几声,算是告饶,一边看着我一边蔫蔫地蹭到一旁的高处——突然猛地搬起一块大大的煤矸石,迎着我的头就砸下来……
谢天谢地,幸亏我躲过去了。煤矸石砸在旁边的锹上破碎了,发出了“轰”的一声。
那家伙扔过了煤矸石又操起了铁锹,庆连也迅速端起了一把铁锹。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庆连说了一句:“你算了吧。”
那个家伙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走开了。
接下去我再也没有力气干活了。
晚上的大通铺很宽绰,因为总有人赶回家睡觉。一天干下来,躺在那儿一动也不愿动。旁边总有人围在一个大灯泡下打扑克,一开始以为是随便玩玩,后来才发觉他们个个紧张,一声不吭。
庆连小声告诉:“他们在赌钱。有时一个晚上就能输掉一两千,赢家一夜要赢到一万多。”他指着头顶有秃斑的五十多岁的一个胖子:“看见他了吧?”
其实我一直盯着他,因为我发现他并不是装卸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