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个刚刚被人摇醒的孩子,打个哈欠,眨巴眨巴眼,又搓一搓:“那走就是了。”临出门他又叮嘱老婆:在家好好准备饭菜。
我们俩走出去。一踏上街道,好多人立刻打量起我们。他们的兴趣更多地在老羚羊身上。阳光下我认真看了看,发现他的样子真是怪异极了:面庞蜡黄,皱纹深刻,从脖颈开始是黄中透青的皮肤。那双眼睛不敢见光,太阳一照上去就用力眯着,真像一头老公羊……痛苦衰弱的兄弟/你何时才能走出那个精致的囚笼/我想引你回忆童年/偷到的那枚酸杏/你从此将我判为异己/那么,以后谁是你的兄弟……
街头两旁常能看到一些古里古怪的招贴,其中有的广告画是极其*的。不仅如此,那些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的男女,有的竟然当众做着一些下流的手势。高级轿车很冲,人多的地方也不愿减速,常常是呼啸而过。而那些用草绳编起的大杂物包,被一些捡垃圾的人背着,移动起来像一个缓慢的蜗牛。
我自语:“这个城市比前几年见到时更可怕了……”
老羚羊的目光却越过人头去看在街道旁边正在兴建的一座二十几层大楼,说:
“这个问题,我早就思考过了。原始积累阶段,淌脓流血是无须大惊小怪的。”
“如果脓血汇流成河呢?”
他紧紧盯着盖起的那个像水塔一般的灰楼,重复着刚才的话:“无须大惊小怪。”
戏院到了,买票的人居然很多。我觉得有点儿怪,“今天是怎么了?”
老羚羊去摸衣兜掏钱,我还是先于他挤到了买票口。这时我才发现旁边贴着几张剧照,剧照上居然有一个赤身*的女人。我觉得这不可能,因为正上演的是一出非常古老的剧目,怎么会有这样的剧照呢?最后就带着一分疑惑,我和老羚羊走进了剧院。
里面乱哄哄的,通道上的剧场工作人员推着卖零食的车子,上面有瓜子,各种各样的点心,甚至还有电子游戏机。他们吆喝着,在戏剧正式开演前紧张兜售。后来我才发现车子上似乎还有些杂志,看了看,都是些不堪入目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剧场里嘈杂得很,一角有人在纵声大笑,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笑:
“你的手真狠哪,真狠哪!王八羔子日的!”
又是一阵笑声。各种各样的口哨,谩骂,浪笑。有几个老人愤愤站起斥责什么,但无济于事。再没人听他们的了。他们坐下来,拐杖砰砰捣地。
灯光暗下来,报幕小姐出来。她穿的衣服单薄到了极点,在强烈的灯光下几乎肌肤裸露。立刻,剧场里有人吹响了口哨。报幕小姐似乎在口哨声里才格外满意。她扭动着,哼哼呀呀,先赞扬了几句这座城市有多么可爱和美丽,接着又赞扬这座乱哄哄的剧院,甚至历数起它了不起的历史,昨天的辉煌;接着就谈他们马上就要开演的这一出经过大力改革、推陈出新的古典艺术。经过她的介绍我算是明白了,参加这场戏剧演出的演员都在国内各种“戏曲大奖赛”中拿过奖。
大幕徐徐拉开,演出开始了。由于是古典京剧,所有的扮相仍然还是按照传统模式——但这样不久,下面的人终于不耐烦了,连一些老头子也站起来。许多人到通道一端卖零食的车子跟前索要什么。他们嗑着瓜子,大声讲话。舞台音响开到了最大音量,还是压不住嘈杂。音响震人耳膜,嘈杂却一阵高过一阵。这一场戏可真是难以受用。可是观众闹归闹,还是迟迟不走。
这样直挨到中间一场,皇帝和他的爱妃出现了。饮酒,举案齐眉,彬彬有礼,旁边是一个纱帐——传统剧目中,皇帝和爱妃手扯手走入锦帐之中,大幕也就落下了。可这一次皇帝和爱妃手扯手走进透明的纱帐中,纱帐里更加灯火通明。一国之君动手给爱妃宽衣解带,脱下一层,观众叫一声“好”——最后爱妃脱得只剩下了少得不能再少的一条短裤……皇上把她抱起,在纱帐里旋转。古典音乐伴奏,下面满是口哨、掌声……
好不容易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我刚闭上眼睛,老羚羊就用拐肘推我。原来中场休息只是那一出古典戏的中断,另一种娱乐却刚刚开始——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报幕小姐又出来了,她说为了使大家轻松一下,在中场休息时剧团里的小姐们要给大家跳一场现代舞,让大家好好轻松一下……
马上又一阵猛烈的掌声,大幕再次拉开。这个舞蹈的名字叫“快乐的赶海姑娘”。她们背着鱼篓上场,旋转了几圈就把鱼篓放在旁边,接着就要下海。她们怕湿了衣服,理所当然地统统脱掉。本来就单薄的衣服脱下去,再脱下去,最后仅剩下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短裤。强烈的灯光照着她们闪亮的肌肤。下面的人又是一阵狂呼。赶海姑娘被水浪推来涌去,一会儿仰着蹬水,一会儿又趴下。最多的一个动作还是朝向观众,大仰身子躺在那儿,伸着两条腿不断地蹬啊,蹬啊……你要想象海水不断抚摸着她们的身体、从肚腹那儿漫去……这时我觉得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用力之大差点让我喊起来。抓我的人正是老羚羊,他这个动作是情不自禁的,因为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台上。这只手越抓越紧,还不停地颤抖。后来我发现他的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儿。他终于喊了一声,一下子仰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