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并州城内柳巷,有个寄园,因山而构,第一层门内有个花神庙,庙傍空地,园了开设茶社,榜曰“一味凉”。第二层门内便是寄园,系一江姓乡宦住宅,缘南边任内亏空,赶信回家,叫将此国典卖,由并州大营完缴。这且按下。
再说采秋那篇赋,不晓何人抄了出去,就有好事的人,将荷生阅本刻印起来。一时传播,官场中无人不赞好。明经略先前只晓得荷生有个意中人,名唤采秋,却不知道采秋有此手笔。当下将赋看过,顿时来访,荷生也无可隐讳,就一一说了。经略索观原本,荷生唤青萍飞马往取。经略看那小楷,拍案叫绝,便想替荷生图此一段好因缘。
适值荷生案上搁着江乡宦家丁红禀,说“屋价库平七千两,逼年无人肯买,求准离屋,缴契归官”等语,荷生粘签批驳。经略瞧着,将荷生的签揭起,提笔批道:“着即投契,限十日离屋。”因笑向荷生道:“我买此宅,赠给先生做个金屋,好么?”荷生道是戏言,微微陪笑。经略唤跟人传进门上,将此禀付给,说道:“你着江家缴契,即交韩师爷收管吧。”门上答应。经略和荷生一请走了,荷生无可措词,送出平台,经略又回头笑道:“先生尽管赶年办妥。”荷生只得唯唯。看官,你道采秋得了这个知遇,奇不奇呢?
这日下午,荷生来了愉园。采秋正买了一匹乌骓,向梅花树下空地驰试,见荷生来了,便下了马,将辔勒付给红豆,就问道:“你一早叫人取赋,我还没起来,到底是为甚事?”荷生将经略盛意告知,就笑道:“千金市骏,你的声价竟高起数倍。”采秋欢喜,转笑道:“古人说一字值千金,我却值不上七两。”荷生也笑道:“如今不能不让你说句阔话,可怜我和痴珠整天写了几多字出来,却一钱摸不着!”
采秋道:“你说起痴珠,我正要问你,这几天见着他没有?”荷生道:‘他昨天才到营里。李家如今又和他好了,亏得秋痕这番苦肉计。”采秋道:“秋痕真也不负痴珠。”荷生道:“你还不晓得,痴珠几乎负了秋痕。”采秋道:“怎的?”荷生遂把痴珠述的前一回事和采秋说。采秋道:“可见你们男人的心是狠的,一翻了脸,就把前情一笔勾消。我想起绣那锦囊时候,心还会痛。”一面说,一面眼眶就红起来。荷生笑道:“旧事不要重提。今日腊八,天气陰寒,我又有空,何不将痴珠、秋痕招来一叙呢?”采秋道:“怕痴珠没到秋心院,找他就费事了。”荷生道:“这样天气,他好人,不和秋痕送暖偷寒?”说着,就将红豆辔勒接过,骑着乌骓,也在空地上试了一回,便跑出园来。
到了李家,下马进去,悄无人声。步入秋心院南屋,听得秋痕低声唱道:“花朝拥,月夜偎,尝尽温柔滋味。”以后声便低了,就听不清楚。正要叫唤,又听一句是“两人合一副肠和胃”,便悄悄的从落地罩的小缝瞧将进去,见痴珠倚在炕上,秋痕坐在一边笑吟吟的唱。因掀开棉帘,说道:“好乐呀!”两人惊起,见是荷生,痴珠赶着让坐,说道:“你今天却有空跑到这里来?”
荷生坐下,向秋痕道:“我特的把公事放下,来听昆曲,你唱下去,也不负我今天走这一遭。”秋痕红着脸道:“整月不来,来了又鬼鬼祟祟的,做个沿壁虫。”荷生笑道:“难道昆曲痴珠听得,别人就听不得么?”就向痴珠道:“我听说你著部《扪虱录》,又著部〈谈虎录》,到底真是说虱说虎不成?”痴珠笑道:“前个月闷得很,借此消遣,这会又丢了。”荷生从北窗玻璃里望着窗外梅花,笑道:“这却好,虱也不扪了,虎也不谈了,就伴这一树梅花过了一冬吧!我偷了这半天空,你带着秋痕到愉园,吃碗腊八粥,也是消寒小集,好不好呢?”痴珠道:“我和你先走,让秋痕坐车随后来吧。”
于是四人在春镜楼围炉喝起酒来。谈笑方酣,营中送来京信一大封。荷生拆开,一一检看,都是循例贺年的简札。随拆随看,随看随撂。末后一封,系郑仲池侍读的信,寄来八首《梅花》诗,是用张检讨的韵。荷生欢喜,招呼痴珠同看一遍。痴珠道:“此君的诗,也算得都中一个好手,只弱得很。”荷生道:“我们何不就次韵和他一和?”秋痕道:“一人次韵八首七律,岂不是件烦难的事。”荷生笑道:“怕烦难就不算荷生、痴珠了。”采秋道:“你两人各和八首,我和秋痕妹妹替你分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