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沙复明原来的意思,好好地调教都红一段日子。往后怎么办,完全看她的修行了。沙复明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可以。行,留下来,不行,都红也不至于让沙复明白白地养活她。不至于的。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沙复明去了一趟厕所,都红上钟去了。沙复明把前台高唯叫到了一边,问:“谁让你安排的?”高唯很委屈,说:“是客人自己点的钟,我总不能不安排吧?”沙复明不吭声了,后悔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妇人之仁。都红的烂手艺迟早要砸了自己的小招牌。“沙宗琪推拿中心”可是刚刚才上路,口碑上要是出了大问题,如何能拉得回来?
不可思议的不是都红上钟。不可思议的是,都红的生意在沙复明的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兴旺起来了。清一色是客人点的钟。慢慢地居然还有了回头客。沙复明当然不便阻拦,客人点了她,还回头了,他一个当老板的,总不能从学术的角度去论证自己的推拿师不行吧。沙复明不放心,悄悄做了几回现场的考察,都红不只是生意上热火朝天,和客人相处得还格外地热乎。怎么会这样的呢?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答案令沙复明大惊失色,都红原来是个美女,惊人的“漂亮”。关于推拿师们的“长相”,沙复明多少是了解的,他听得多了。客人们闲得无聊,总得做点什么,又做不了,就说说话。其实都是扯咸淡了。有时候免不了也会赞美一番推拿师们的模样,身材,还有脸蛋。老一套了。无非是某某某推拿师(女)“漂亮”,某某某推拿师(男)“帅气”。沙复明自己还被客人夸过“帅气”呢,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会往心里去。退一步说,就算客人们说的都是真话。某某某确实是个美女,沙复明反正也看不见,操那份心做什么?他才不在乎谁“漂亮”谁“不漂亮”呢。把生意做好了,把客人哄满意了,你就是“漂亮”。
这一天来了一拨特殊的客人,是一个剧组,七八个人,一起挤在了过道里。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嗓音很浑,一口地道的京腔。大伙儿都叫他“导演”。“导演”是怎样的人物,沙复明知道。虽说是过路客,沙复明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给予导演与剧组最优质的服务。他亲自询问了人数,派出了推拿中心的所有精英,当然,他自己倒没有亲自出马,却把另外的一位老板张宗琪也安排进去了。推拿中心的面积本来就不大,七八个人一起挤进来,浩浩荡荡的,“沙宗琪推拿中心”顿时就洋溢起生意兴隆的好气象。沙复明的心情好极了。把客人和推拿师成双成对地安顿好了,沙复明搓着手,来到了休息区,说:“拍电视剧的,拍过《大唐朝》,你们都听说过吧?”
《大唐朝》,都红听说过。还“看”过一小部分。音乐一般,主题曲《月比太阳明》倒还不错。都红正坐在桌子的左侧,脸对着沙复明,两只手平放在大腿上,正在微笑。说起都红的“坐”,她的“坐”有特点了。是“端坐”。因为弹钢琴的缘故,都红只要一落座,身姿都绷得直直的,小腰那一把甚至有一道反过去的弓。这一来胸自然就出来了。上身与大腿是九十度,大腿与小腿是九十度。两肩很放松,齐平。双膝并拢,两只手交叉着,一只手覆盖着另一只手,娴娴静静地放在大腿上。她的坐姿可以说是钢琴演奏的起势,是预备;也可以说,是一曲幽兰的终了。都红“端坐”在桌子的左侧,微笑着,其实在生气。她在生沙老板的气,同时也生自己的气。沙老板凭什么不安排她?她都红真的比别人差多少么?都红不在意一个钟的收入,她在意的是她的脸面。但是都红有一个习惯,到了生气的时候反而能把微笑挂在脸上。这不是给别人看的,是她内心深处对自己的一个要求。即使生气,她也要仪态万方。
都红微笑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这就是说,她生了一个小时的气。一个小时之后,“导演”带着他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出来了。导演似乎来了一股特别的兴致,他想在“推拿中心”走一走,看一看。说不定下一次拍戏的时候用得上呢。沙复明就把导演带到了休息区。推开门,沙复明说:“导演来看望大家了。大家欢迎。”休息区的闲人都站立起来了,有几个还鼓了掌。掌声寥落,气氛却热烈,还有点尴尬。主要是大伙儿有点激动。他们可是“剧组”的人哪。
都红只是微笑,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起身。导演一眼就看到了都红。都红简直就是一个刚刚演奏完毕的钢琴家。他站住了,不说话,却小声地喊过来一个女人。沙复明就听见那个女人轻轻地“啊”了一声。是赞叹。沙复明当然不知道这一声赞叹的真实含义:都红在那个女人的眼里已经不再是钢琴家了,而是一个正在加冕的女皇。亲切,高贵,华丽,一动不动,充满了肃穆,甚至是威仪。沙复明不知情,客客气气地说:“导演是不是喝点水?”导演没有接沙老板的话,却对身边的一个女人低语说:“太美了。”女人说:“天哪。”女人立即又补充了一句:“真是太美了。”那语气是权威的,科学的结论一样,毋庸置疑了。沙复明不明所以,却听见导演走进了休息区。导演小声问:“你叫什么?”漫长的一阵沉默之后,沙复明听到了都红的回答,都红说:“都红。”导演问:“能看见吗?”都红说:“不能。”导演叹了一口气,是无限的伤叹,是深切的惋惜。导演说:“六子,把她的手机记下来。”都红不卑不亢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手机。”沙复明后来就听见导演拍了拍都红的肩膀。导演在门外又重复了一遍:“太可惜了。”沙复明同时还听到了那个女人进一步的叹息:“实在是太美了。”她的叹息是认真的,严肃的,发自肺腑,甚至还饱含了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