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挨到出发的那天,平静了一天一夜的风雪又暴烈起来。既然出发时刻已到,下刀子也得走。那个叛逃的“林副统帅”当年就是这么说的:“枪声响,老子上战场!”
一直挨到出发,平静了一天一夜的风雪却又暴烈起来。但既然出发时刻已到,下刀子也得走。那个叛逃的“林副统帅”当年就是这么说的:“枪声响,老子上战场!”
镇里出动了一辆老式的嘎斯六九来送我。那是一种八座的苏联车。当年,在哈拉努里,算得上是辆好车了。发动车的时候,初冬的早晨天色俨然还黑得很。保密室的窗户子也黑得很。整个机关,除了协理员“大叔”,再无别人来送行。最后关上车门前的那一刹那,我再度探出多半个身子去看了看保密室的窗口。我希望它此刻能奇迹般地亮一下,但是,奇迹终究没出现。没出现就没出现吧。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用力握了一下“大叔”的手,断然命令司机:“走人。”这一路,果然遭罪,比我预料的还要糟得多。车到西坝河子,人没颠垮,车彻底不行了。司机说,油路堵了,再发动不了了,找个马爬犁送你吧。我差一点跟他嚷嚷起来。前边足足还有七十来公里。而这时已是下午时分。风的吼叫和雪的劈头盖脸全都一阵猛似一阵。在这样的天气里,让我靠四条腿的马,怎么可能在天黑前赶到三五零八?万一在这茫茫大沙窝的风雪黑夜天里迷了路,那后果就更难料了。再说在这荒天野地里,上哪儿找马爬犁?谁会准备好了马和爬犁子,在这儿候着你?而天黑前必须赶到三五零八,这是领导下的“死命令”。
哈拉努里的司机基本上都是老油子,根本不屑于跟我干嘴仗,只是猫腰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件油了吧唧的军皮大衣,往自己身上一裹,便深一脚浅一脚,冲着不远也不近的一片次生胡杨林,在头里走开了。我只得赶紧跟上。我不能在这严冬的荒野傍晚,把自己一个人撂在这再也发动不着的车子里。没料想,居然在这片不大点儿的林子里还真找到一个马爬犁站。十来个胖瘦高矮不一的车夫,挤在一幢低矮宽敞的大土房子里,围坐在火墙跟前,默默地卷着各自的莫合烟,并在火炉盖上啪啪地爆着共同的苞谷豆。等雇下个壮实汉子,赶着辆大爬犁回到那辆破嘎斯六九跟前,再把我的行李卸到爬犁子上,继续往三五零八赶去,已快耗去一个多小时了。我认定是这个司机懒得再跟我一块儿遭罪,才故意搞的这鬼。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车恰好坏在爬犁站跟前?临分手时,我都没稀罕再跟这老油子打声招呼,都没正眼瞧他一下。即便这样,赶到三五零八,也已经是后半夜了。这几十公里路走下来,真把我冻惨烈了。整个下半身已经完全找不着感觉,甚至都不知道冷了。最后,我直想笑,直想好好地睡他一觉。我甚至认为这世界已经跟我完全没一点关系了,心里特别轻松,合上眼,蜷曲起腿,伸出双手,紧抱住自己,整个人飘飘然地,真有一种驾鹤仙游的感觉,特别特别舒坦。但突然间,我想起,好像有人跟我说过,冻死的人都是在一种充分解脱的恬静中睡过去的,脸上无一不带着轻松的笑容。想到“死”,我赶紧睁开眼,猛地一抽搐,就有泪水拼命往外迸溅……接着便哆嗦开了;接着,那种透心凉的感觉又回到了后脊梁上,又能感觉爬犁的颠簸,又能听到车夫的喘息,喘息声里还混杂着一股浓烈的劣酒的辣味儿和马汗的骚臭味儿……但所有这一切,都证明,我还活着。活着,真好。
啊,真好,活着,真他妈的好!!
最后,我是像个冰砣子似的,被四五条大汉从马爬犁子上抬进兵站的。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兵站里居然聚集了大小一二十个官员,正焦急万分地“恭候”我的到来。其中果然就包括宋振和这小子。进了有火的屋子,整个冻僵了的身子居然没一点感觉。那些人先往一张大长桌子上铺一条很粗糙但又很厚实的毡毯,然后三下五除二,把我脱了个精光,撂在这张大长桌上,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往我腿上脚上手上脸上身上一个劲儿地搓擦。好大一会儿工夫我仍然没什么感觉。我想那时候假如他们把我直接扔到焙红了的火炉盖上,我也不会有什么感觉的。然后,渐渐有了一点冷热感,便开始剧烈抖动,抖个不停,抖到吃不住劲儿了,紧咬住牙关,直哼哼,直呻吟:“受不了了……真受不了了……”到底什么时候才不抖了,从哪个时候起浑身上下才又重新开始感到火燎火灼般疼痛,完全说不清楚了。再往后,那些人便把我埋进大厚被窝里,再封盖上好几件老山羊皮袄,并咕嘟咕嘟地灌了我十来口散装的高粱烧,我便满颊生云,云山雾罩,如一团烈火般地死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特别踏实,酣畅。可以说,八辈子都没这么踏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