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之初兴也,实凡民之友而非其敌也,219何则?天灾人祸之来,通全局计之,曾不足为人患;就一部落、一氏族言之,则有一蹶而不能复振者矣。庚财、乞籴,非可常恃,故必有商人焉,以己之所饶,易之于外。郑桓公之迁国,实与商人俱;《左氏》昭公十六年。卫为狄灭,文公通商;闵公二年。晋文公之返国,亦轻关、易道、通商;《国语·晋语》。即以当转徙破坏之余,必不可无之物,或有所阙,不得不藉商贾以求之也。斯时之贸易,皆行于部族与部族之间,商人跋涉山川,蒙犯霜露,冒盗贼劫略之险,以为公众谋,而己不与其利,谓为凡民之友,而非其敌,信不诬矣。然此乃为公产之部族言之,至私产之制兴,贸易行于部族之中,商贾各自为谋,而其情势一变。
《管子》曰:220“政有缓急,故物有轻重。岁有败凶,故民有义当作羡。不足。时有春秋,故谷有贵贱。”《七臣七主》。又曰:“泰春,泰夏,泰秋,泰冬,此物所以高下之时也。此民所以相并兼之时也。”《山国轨》。案《轻重乙》曰:“岁有四秋,物之轻重,相什而相百。”所谓岁有四秋者,谓农事作为春之秋,丝纩作为夏之秋,五谷会为秋之秋,纺绩缉履作为冬之秋也。计然言:“粜二十病农,九十病末,上不过八十,下不过三十,则农末俱利。”《史记·货殖列传》。则三十至八十,实为谷之恒价。而李悝《尽地力之教》,言农民生计,谷石皆以三十计,《汉书·食货志》。则自三十以上,利皆人于商人,农民所得,仅其最下之价矣。《管子·揆度》曰:“今天下起兵加我,君朝令而夕求具,民肆其财物,与其五谷为仇。贾人受而之。师罢,万物反其重,贾人出其财物,国币之少分,于贾人。”然则不论天时人事之变动,贾人皆乘之以获利,而凡民则举受其弊也。夫有无之相剂,一以其时,一以其地。以其时者,《王制》耕九余三之法是也。以其地者,若《管子》言:“亩钟之国,粟十钟而辎金,山诸侯之国,粟五釜而辎金。”《轻重乙》。以其所饶,易其所乏,则地虽异而用各足是也。各地方之丰歉,不必同时,苟能互相调剂,则虽微积贮,而与有积贮者无异;而窖藏不用,同于废弃之物,咸可用为资本矣。故通商实两利之道,而通全局计之,则为利尤溥也。然利皆人于商人,则不蒙其利者,仍与受天灾人祸无异,或且加酷焉。是犹举公众之积,以奉一二人,而使大众流为饿俘也。此管、商等所以有抑商之论也。非偏也,商人固剥削兼并之流,而凡民则为所剥削兼并者也。
当时在一区域之中,商人所恃以牟利者,盖以谷及日用所资之物为主,如上文所言是也。其贩运于列国之间者,则为各地方所特有之物。221《史记·货殖列传》曰:“山西饶材、竹、谷、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柟、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惟如是,故与外国接境之处,商利遂无不饶。《货殖列传》言:栎邑北却戎狄,多大贾;
巴、蜀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马旄牛;天水、陇西、北地、上郡,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杨平、杨陈西贾秦、翟,北贾种、代;上谷至辽东,北邻乌桓、夫余,东绾秽貉、朝鲜、真番之利;是其事也。《传》又言番禺为珠、玑、玳瑁、果、布之凑,珠、玑、玳瑁固汉后与西南洋通所致之物,果亦南方所饶,布疑即木棉所织也,然则海道之通商,亦自先秦时已然矣。222《货殖传》虽大史公所作,然实多取先秦成说,非述当时事也。凡史籍所著,大抵较述作之时为早,正不独《史记》为然。
此等商贾,所贩运者,率皆珍贵之品,非平民之所资,故其人恒与王公贵人为缘。“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货殖列传》。正犹蒙古朝廷,乐与西域商人交接矣。当时王公大人用与商人交易者何物乎?予疑其为粟帛,223《管子·山权数》言:“丁氏之家粟,可食三军之师。”《轻重丁》言:“大夫多并其财而不出,腐朽五谷而不散。”有封地征敛于民者,粟帛固其所饶也。“嬖宠被缔络,雁鹜含余秣”,亦见《轻重丁》。言城阳大夫如是。固不如以易珍奇玩好,而商人得此,则可豪夺吾民矣。夫商贾既日与王公贵人为缘,则其地望宜日尊显,顾当时视为贱业者?则以坐列贩卖,率使贱者为之故也。汉人乐府曰:“孤儿生,孤儿遇生,命当独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王子渊《僮约》曰:“舍后有树,当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湔,主为府掾求用钱。推访垩,贩棕索,绵亭买席,往来都落。当为妇女求脂泽,贩于小市,归都儋枲。转出旁蹉,牵犬贩鹅。武都买茶,杨氏儋荷。往来市聚,慎护奸偷。入市不得夷蹲旁卧,恶言丑骂。多作刀矛,持入益州,货易羊牛。”虽风谣之辞,游戏之文,不为典要,然终必以事实为据,不过或溢其分耳。汉世如此,先秦可知。《货殖传》言:“齐俗贱奴虏,刁间独贵之。”“桀黠奴,人之所恶也,惟刁间收取,使逐渔盐商贾之利”,则当时货殖之家,度亦不过发踪指示,未必身居阛阓之间。故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也。然商人多周历四方,熟知民之情伪;又其事本须心计;故其人率有才智,遂能上游媚王公贵人,以出其利,而下以剥削人民矣。商字之义,本为计度之辞。224《汉书·食货志》言耿寿昌以善为算,能商功利,幸于上是也。《白虎通义》曰:“商之为言章也。”言能计度利害,使之章著也,弦高能却秦师,即商人多智之一证。《吕览·上农》曰:“民舍本而事末,则好诈,好诈则巧法令,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不如农人之朴实而易治。”法家所以重农贱商者,此亦其一原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