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车站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辆宾利,它停在一个禁止停车的位置,旁边还有两个毕恭毕敬的警察。想不到警察也有怕的人。我慢慢地走过去,这时我女朋友远远地对我招手,我假装没看见,轻轻地敲了敲车窗,他开门出来,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那两个警察奇怪地看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柔声安慰道:“节哀顺变,节哀顺变,上车吧。”
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伤心过,也没想起过我爸爸。这说明人类的悲伤不过是个会计科目,归经济学家管,如果死了爸爸能中六合彩,那么可以肯定,这世上至少有一半人会诅咒他爸爸死,另外一半不那么差劲,他们会苦口婆心地讲六合彩的重要性,直到他爸爸自觉自愿上吊跳井。当然,奇迹总是有的,说不定也有那么一两个怪物不希望他爸爸死,那他爸爸准是李嘉诚。
他请我和女朋友吃饭、喝茶,我就一直哭丧着脸,天知道我哪来的表演天分。大概是为了安慰我吧,他慢条斯里地讲起了各种典故,开始都是跟爸爸有关的:林肯的爸爸病危,想见儿子一面,他居然一直都不肯回家,说见面也是痛苦;庄周死后,他儿子拿着铜盆当锣敲,说他爸爸终于看见了纯粹理性,把盆都敲漏了。我耳朵听着,眼睛望着窗外那辆价值一千二百万的宾利,心里有个东西不停地跳,差一点就笑了起来,好容易才把那股劲憋了回去,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了两滴眼泪,他拍拍我的手,换了个话题,跟我讲起了社会学,下面这些话就出自他的语录:
三块钱的东西卖三百块,你说他是骗子;三块钱的东西卖三百块,再开张发票,那就成了商业。
这世界有三种谎言最可恶:广告、广告,以及广告。
如果牙膏的目标是没有蛀牙,他就应该白送给你用。
物有所值就是那些不做广告的东西,大米五毛钱一碗,猪肉五块钱一斤。
市场经济就是掩耳盗铃,卖价一百块的东西,你明明知道它只值一块钱,还是要买。
全国牙防组、中华营养学会都是些什么单位?有几个人?
骗中国人最简单了,在地上捡泡狗屎,只要你敢说它是用美国技术屙出来的,再给它起个洋名,保准能卖个好价钱。
“阿琉达希卡”是什么?一种化妆品。这个词什么意思?没意思。
这世界骗来骗去的,骗子都被骗子骗了。
中国的股评家都是好人啊,拿着庄家的工资冒充散户的亲戚。
骗人不是罪恶,骗不成才是。
回家的时候下了点雨,他把车停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我,又一次问起了那个老问题:“你说咱们俩是不是挺像的?我父亲也是很早就去世了。”
我说:“挺像的,挺像的。”
“我说的不是长相,”他说,“是心里的。”
我说:“心里的,心里的。”
他挥挥手开走了,我咧开嘴,慢慢地开始笑,从门口笑到楼口,从楼下笑到楼上,从客厅笑到卧室,直笑到晚间新闻,我女朋友有点发毛:“你怎么了?傻笑什么呀?是不是你爸爸根本没死啊?”
我闭上嘴,拿起遥控器换了个频道,那是一档爱国教育节目,主持人说:“中华民族有着五千年的悠久文明……”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司机?”
“那还不简单?”她说,“你看看他手上那块表!”
“什么表?”
“劳力士!”她惆怅地说,“我也没看出来是哪一款劳力士,不过……总要几十万吧,啊呀,如果我能有那么一块……”
我静静地看着她,发现她慢慢地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劳力士,钻石为刻度,黄金为指针,走着,跳着,嘀嘀答答地响着,一点点指向遥远的无名之处。
那一夜我做了很多梦,不过醒来一个都没记住。大概是五点多钟吧——凌晨五点是一天中最危险的时刻——外面隐隐约约传来走动声、说话声,还有远远的汽车开动的声音,我想着自己的前半生,忽然伤感起来,拍拍她的肩膀问了一句:“我们认识多久了?”
“三年多吧。”她迷迷糊糊地说。
屋里还是很黑,我闭上眼,看见那三年多轻飘飘地飞起来,没有重量,没有声音,就像一张无字的纸。她一点点地醒了,嘟嘟囔囔地说:“其实你挺好的,挺好的,你啊,你知道不知道?昨天,你啊,看见你那样,我觉得你,挺可怜的……”我轻轻地笑了一下,她好像又睡了过去,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她慢慢坐起来,一边划拉衣服一边摸我的脸:“不过,你要是能发财该多好啊,你要发了财,我也不用天天这么早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