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空袭,阴城的官吏不便于再稳稳当当的坐着了。地位高的,早已把家眷送走,开始盘算自己的安全。中级官儿之中还有没把家属安置好的,觉得太粗心大胆,怪对不住父子兄弟,所以急急的计划,而且要把计划马上实现。低等的官员看到上司们这样对家庭负责,这样紧张,自然觉得惭愧,假若不热心给家人和自己的安全想一想的话。可是他们无权无钱,怎能走动呢?于是有的去求签,有的去问卜,算算阴城有无极大的危险;假若没有全家死灭的灾患,那就暂且不动,也不算对不起一家大小。
阴城的神仙与卜家几乎一致的断定,阴城绝对没有大险,而且一入冬还要有些好消息。这种预言使许多人放了心,暂且不用慌急。可是也不妨相机而动,若是能走,总以不十分迷信为是。
火车,汽车,马车,电报局,旅行社,转运公司,银行钱号……几乎完全被官员们和官员们派去的人占领,忙成一团,简直没有人民挤上前去的机会。因此,人民就特别的着慌,看火车与公众汽车上不去,便雇驴或独轮的小车,往山中或乡下去避难。那实在想不出办法的,只好看着别人忙乱,而把自己的命无可如何的交予老天。政府不给他们任何指示,任何便利,他们只有等着炸弹落下来——但求别落在自己的头上。他们既不想向政府说什么,也不去想敌人为何这样欺侮他们,因为政府一向不许他们开口;口闭惯了,心中也就不会活动;他们认为炸弹的投落是劫数,谁也不负责任。
他们听到一个消息:阴城的政府一定会抱着保境安民的苦心,不去招惹小日本。就是不幸而日本兵来到——不,根本就不会来到!即使是非来不可吧,也绝对不会杀人放火,因为日本与阴城政府很有些交情。这次的空袭,据说,是日本飞机看错了地方——也难怪呀,飞在半天云里,哪能看得那么准呢!以后,飞机是不会再来的,敢保险!这个消息和神签等一对证,正好天心人心相合,惊恐自然的减去一大半。
在这种纷乱,关切,恐慌,自慰之中,大家几乎忘了城西刚被炸过的那回事。在那里整整齐齐的房屋,老老实实的人民,突然几声响,一阵烟,房子塌倒,东西烧毁,吃奶的小儿忽然失了母亲,新结婚的少妇失掉了丈夫;在二里以外,一只胳臂落在街心,不晓得是谁的。死的,有的炸成粉末,有的被砸成血饼。活着的,没了家,没了父母或手足,没了衣服,没了饮食,他们随着那几声巨响,一头便落在地狱中。他们想不出任何方法,只有啼哭与咒骂。哀痛迷乱了他们的心,没工夫去想这祸患的所由来;冲口就骂出来了,不知道骂的是什么,骂的是谁。有的呢,抱着半片尸身,或一条炸断的腿,哭得死去活来,哭得不能移动,四肢冰凉。
他们叫骂嚎啕,并没有人来安慰;阴城的良民是不敢来到不祥之地看一看的。在轰炸后两三点钟,来了几个巡警,安详地问他们的姓名,籍贯,性别,职业,年岁,似乎是来调查户口。
只有一个人同情于他们,而且想向他们说明:这就是战争,残暴,灭亡。为保全自己的性命,逃到哪里也没有用,飞机比人腿跑得快,快得多。把眼睛睁开,心放大,从这片血腥与瓦砾想到全城全国,而迎杀上去,才是聪明的办法。啼哭没用,要愤怒,要报仇。他想告诉他们这些好话,可是他知道一个个的泪人儿,决不会听任何人的言语。他必须先给他们做些什么:不要再哭哇,里边还许有人,一齐动手来挖呀!他首先动了手,拾起一根房椽当作铁锨。大家止住了泪,找来家伙,拼命的,疯狂的工作。两个小姑娘,一个中年的男人,被掘了出来,都只受了些微伤,两个小姑娘是在一张八仙桌底下,而几根椽柱恰好在桌面上交插起来。她俩爬出来就找妈妈,可是她们的妈妈连骨头也碎了。这个,引下大家的新泪。大家此时是静静的悲泣,已不再疯了似的狂嚎。那个人——就是曲时人——想到,这是可以讲话的时候了。
曲时人不是个善于讲话的人,他不会把大家都集拢来,高声的动人的说得有条有理。不,他不会。他只是对着两三个人慢条斯理的,亲亲切切的讲他心中临时所想起来的话。与其说是他的言语,还不如说是他的诚恳的态度,渐渐的把大家都招到一处来。他头上的汗,是为他们出的;衣上的灰土与血点,是为他们帮忙而弄上的,他们知道,所以他们也相信他的话。大家把他团团围住,他的话慢慢的把他们的心思由目前的灾患,引到更远大的事情上去,他们点头,他们怒目,最后,他们喊叫起来。他们把眼泪收起,看着塌倒的房屋,血肉模糊的尸首,他们恨,恨得把牙咬紧。恨是没用的,他们要想法报复;泪与逃,恨与怨,都是消极的;他们须挺起胸来,联合到一处,杀上前去!杀!打倒日本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