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汉代词赋,虽云虚矫,自余它文,大抵犹实。至于魏、晋已下,则讹谬雷同。榷而论之,其失有五:一曰虚设,二曰厚颜,三曰假手,四曰自戾,五曰一概。
何者?昔大道为公,以能而授,故尧咨尔舜,舜以命禹。自曹、马已降,其取之也则不然。若乃上出禅书,下陈让表,其间劝进殷勤,敦谕重沓,迹实同于莽、卓,言乃类于虞、夏。且始自纳陛,迄于登坛。彤弓卢矢,新君膺九命之锡;白马侯服,旧主蒙三恪之礼。徒有其文,竟无其事。此所谓虚设也。
古者两军为敌,二国争雄,自相称述,言无所隐。何者?国之得丧,如日月之蚀焉,非由饰辞矫说所能掩蔽也。逮于近古则不然。曹公叹蜀主之英略,曰“刘备吾俦”;周帝美齐宣之强盛,云“高欢不死”。或移都以避其锋,或斫冰以防其渡。及其申诰誓,降移檄,便称其智昏菽麦,识昧玄黄,列宅建都若鹪鹩之巢苇,临戎贾勇犹螳螂之拒辙。此所谓厚颜也。
古者国有诏命,皆人主所为。故汉光武时,第五伦为督铸钱掾,见诏书而叹曰“此圣主也,一见决矣”。至于近古则不然。凡有诏敕,皆责成群下,但使朝多文士,国富辞人,肆其笔端,何事不录。是以每发玺诰,下纶言,申恻隐之渥恩,叙忧勤之至意。其君虽有反道败德,唯顽与暴。观其政令,则辛、癸不如;读其诏诰,则勋、华再出。此所谓假手也。
盖天子无戏言,苟言之有失,则取尤天下。故汉光武谓庞萌“可以托六尺之孤”,及闻其叛也,乃谢百官曰:“诸君得无笑朕乎?”是知褒贬之言,哲王所慎。(眉批:此又不一概而论,亦有不妨并存者。) 至于近古则不然。凡百具寮,王公卿士,始有褒崇,则谓其珪璋特达,善无可加;旋有贬黜,则比诸斗筲下才,罪不容责。夫同为一士之行,同取一君之言,愚智生于倏忽,是非变于俄顷,帝心不一,皇鉴无恒。此所谓自戾也。
夫国有否泰,世有污隆,作者形言,本无定准。故观“猗与”之颂,而验有殷方兴;睹《鱼藻》之刺,而知宗周将殒。至于近代则不然。夫谈主上之圣明,则君尽三五;述宰相之英伟,则人皆二八。国止方隅,而言并吞六合;福不盈眦,而称感致百灵。虽人事屡改,而文理无易,故善之与恶,其说不殊,欲令观者,畴为准的?此所谓一概也。
于是考兹五失,以寻文义,虽事皆形似,而言必凭虚。夫镂冰为璧,不可得而用也;画地为饼,不可得而食也。是以行之于世,则上下相蒙;传之于后,则示人不信。而世之作者,恒不之察,聚彼虚说,编而次之,创自起居,成于国史;连章疏录,一字无废,非复史书 ,更成文集 。(眉批:八字确当。)
若乃历选众作,求其秽累,王沈、鱼豢,是其甚焉;裴子野、何之元,抑其次也。陈寿、干宝,颇从简约,犹时载浮讹,罔尽机要。唯王邵撰《齐》《隋》二史,其所取也,文皆诣实,理多可信,至于悠悠饰词,皆不之取。此实得去邪从正之理,捐华摭实之义也。
盖山有木,工则度之。况举世文章,岂无其选,但苦作者书之不读耳。至如诗有韦孟《讽谏》,赋有赵壹《嫉邪》,篇则贾谊《过秦》,论则班彪《王命》,张华述箴于女史,张载题铭于剑阁,(眉批:《剑阁铭》《嫉邪赋》俱可以不载全文。) 诸葛表主以出师,王昶书字以教子,刘向、谷永之上疏,晁错、李固之对策,荀伯子之弹文,山巨源之启事,此皆言成轨则,为世龟镜。求诸历代,往往而有。苟书之竹帛,持以不刊,则其文可与三代同风,其事可与《五经》齐列。古犹今也,何远近之有哉?
昔夫子修《春秋》,别是非,申黜陟,而贼臣逆子惧。凡今之为史而载文也,苟能拨浮华,采贞实,亦可使夫雕虫小技者,闻义而知徙矣。此乃禁淫之堤防,持雅之管辖,凡为载削者,可不务乎?
绮縠 、郑卫 王 《训故 》:汉宣帝曰 :辞赋 ,大者与古诗同义 ,小者辨丽可喜 。辟如女工有绮縠 ,音乐有郑 、卫 。
《两都 》 《后汉书 ·班固传 》:建初中 ,京师修宫室 ,而关中耆老犹望西顾 。固感前世文辞讽劝 ,乃上 《两都赋 》,盛称洛邑制度 ,以折西宾之论 。
《广成 》 《后汉书 ·马融传 》:融 ,字季长 。邓太后临朝 ,世士以为文德可兴 ,武功宜废 。马融以为文 、武之道 ,圣贤不坠 ,五材之用 ,无或可废 ,上 《广成颂 》以讽谏 。《注 》:广成 ,苑名 。
刘备吾俦 《魏志 ·武纪 》注 :《山阳公载记 》曰 :曹公船舰为备所烧 ,引军从华容道步归 ,死者甚众 。既而出 ,谓诸将曰 :刘备吾俦也 。但得计少晚 ,向使早放火 ,吾徒无类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