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护士看着这对母子劫后重逢无语的对视,即使护士久经生死,此情此景,却令她忍不住地热泪盈眶。连她都替病床上的孩子可惜,如此贴心,如此坚强,抢救醒来见到妈妈先笑让妈妈放心,这样的孩子却注定夭折。她此时也终于理解床边这位妈妈的内心,过去连她都对这位妈妈不知疲倦地进出医院感到不耐烦呢,可现在她了解了,那位妈妈如此绝望地不厌其烦,不仅是因为神圣得近乎愚昧的母爱,还因为那精灵般的孩子。护士不忍再看,轻轻掩门出去,留这对母子独享急诊室。
葛培森深为奇怪的是,随着眼睛的睁开,身上微不足道的体力也渐渐汇集起来。随着体力的恢复,身体的知觉恢复运作,那种初来这一世时候的剧烈疼痛和不适卷土重来,全身犹如撕裂一般,原来昏迷前的假象来自于身躯的剧痛,这将葛培森心中重见米线的温馨全数逐出。即使面对着米线的悲喜交加,他还是心中暗叹,与其继续在这具仔仔躯壳中呆着,还不如不醒,他的不醒,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可是,现在他醒了,他知道这往后又是多少天地狱般的病痛煎熬,一直到死。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失望,他想闭口不言,不给可怜的米线增添苦恼,可是痛楚令他口不择言,“我怎么没死?你不应该抢救我……”可是剧痛让他停顿,一张嘴忙于吸气,无法说话。他心中为自己的苦状悲哀,他的聪明此时全无用处。
在米线的百般抚慰和赶来的护士一针之效下,他的神经终于被麻痹。他被米线抱出进诊室,换去观察室。趁两人走在路上的当儿,他毅然决定说出真相,让米线设法杀死或者放弃他这个冒牌货,为真仔仔报仇。身体的折磨让他脾气急躁,他几乎就想冲口而出。可是抬眼,却见到米线为他操心一夜而憔悴的脸,甚至看清楚米线眼白满布的血丝,他竟是不忍心开口。因为无法推测米线知道实情后会如何的受伤,他很怀疑米线这个好妈妈即使恨他夺了儿子的躯壳,可还是不舍得伤了儿子的躯壳半分,那么以后彼此相处的日子就艰难了,他死不了,米线很纠结,两败俱伤。疼痛缓解后的葛培森渐渐理智起来,就让米线心中盼着他好起来的希望成为米线的麻醉剂吧,反正他应该很快就死,还是别节外生枝,再打击米线。他是真不忍心。他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婆婆妈妈起来,而他前世曾是如此的当机立断啊。
可是,他自己该怎么办?继续这种窝囊痛苦的生活吗?葛培森的一颗心里面正方反方缠斗不休,每每痛楚袭来,他总是恶向胆边生,他克制再克制,心中算是留得一系善念。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缠斗最后会不会再哪次他痛不欲生时候结束,他总是愤然地想,还不如自杀一了百了。
可是,自杀又谈何容易。他没多少力气,恐怕连咬碎舌头都不可能。他唯一能想到的现实可行的办法是触电身亡,可是米线几乎不离他的身边,而且,他上哪儿去弄两条金属丝呢?即使弄来金属丝他也没办法,近地的插座都是防儿童触电的设计,凭他这点儿小小力气,想自杀还颇费工夫。更别想煤气中毒,他的小手不是那阀门的对手。
但是日复一日的折磨实在已经令他意志接近崩溃,他每天唯一能将注意力从痛感里拉出来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咬牙切齿地寻找自杀的机会。米线坚持让他使用的学步车正好成了他的帮手。可是他的尝试总是被细心的米线破坏,他不知米线究竟是哪儿来的耐心,竟能如附骨之蛆般阴魂不散,总是先他一步化解危险,每次还笑嘻嘻说他毕竟是男孩子,多动。他真是欲哭无泪,没想到死都不容易啊。一个人混到连死都由不得自己的时候,这个人不是废物是什么?是废物,得赶紧处理。
葛培森的性格是遇强更强,于是更加想尽办法地自杀,而且他更是兴奋地想到,他得自杀得有艺术,自杀得不像自杀,而是意外,才对得起自己的天才脑袋。所以他放弃被动的绝食,何况他道高一尺,米线魔高一丈,每次他表现得食欲不振的时候,米线总是抱着他进超市逛,害得他绝食不成,说来惭愧。他于是坚持忍痛锻炼走路,米线说得没错,自由的灵魂不能被束缚在可怜的躯壳里,他得让自己有力气自杀,有能力自杀。
他几乎是每时每刻地窥伺着米线的一举一动,牢记她的生活习性,从中寻找细小破绽。他于是发现米线很多她自己都未必知道的习惯,不到一个月,他见到米线做出第一步,就能猜出她接下来的三步。他几乎把这种猜谜行动当作唯一的乐趣,自己心里跟自己打赌,若是猜对,米线过来时候就亲她一口。有次跟着米线一起逛超市,接近糖果饼干区时,他就笑眯眯来一声指挥,“左转。”他看到米线眼中的惊奇,不禁乐而开笑,再甩出一句更狠的,“话梅糖换到最下面了。”说完他就“嘎嘎”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