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南梁头火车站东货场老栈,天上地下全是煤烟、煤面。不能刮风。一到三
黄六阴天,下的雨水,也都能赶上一得阁精制的那上品墨汁儿了。三十六道。七十
二股道岔,繁而不乱、游而不动,平展展齐刷刷随了东西南北的冷风而远去。在老
式的蒸汽机头的尖叫和战栗中,它们消失在地平线上老树背后。在那儿,还有几堵
刀削般平整的黄土崖。酸枣刺。风硬。石头更硬。
东货场头前,横岔口,有一条端实儿巷。你说它是个啥吧。贫民窟?没错。盲
流窝?也对。下九滥?稍稍抬举了它。总之是个士杂巴凑儿。到这儿,全能对上。
谁也别觉着古怪。在这条巷子里住着的,你说干啥的没有吧?砍柴的、卖草药的。
做皮靴皮帽的、卖鞍桥脚镫肚带马嚼子笼头的。贩女人、撂地摊儿卖膏药、搭班唱
戏不成在这儿拉皮条望风、板儿爷蹬车炸子烙麻酱火烧、打首饰凿耳环、扎纸马纸
箱。缝寿衣寿帽……还有那一号,不为活人媒,只做冥中配的“迎魂婆”……别说
你腰包里分文不剩,先甭闹心,只要你还有手段,这南梁老栈横岔子竖道道,就是
你这条大鱼
后半辈子的浑水池塘。也别夸下海口,说自己怀揣千金万贯、花旗支票汇丰银
单十六两的截子,秤不起你那一把抓,眨眨眼的工夫,准能叫你在这儿做了“赵旺”
他孙子,“李铁拐”的徒儿。
这巷筒,登高一望,七支八岔,真跟一个瘸了腿的螃蟹一样。没一家的房顶盖,
摄弄得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儿正份儿模样。不是耷拉半边,就是歪起一面,再加横七
竖八的院墙,有一搭设一搭的高矮不齐的杂和树,一下雨准跟你泞上劲的道儿,的
确叫人烦心。假如因此,你觉得只有指望从巷筒里走出几个十二三岁的年轻娃娃才
可能让你有点精神气,而那些上了年岁的一概地全是豁豁嘴——漏了气儿的主儿,
那你可真是又跟自己开了玩笑了。俗话说,一把杂和豆砸遍天下,三句老土语憋死
圣人。你要在这远望西安兰州不见尘土的又一个省城里,真正塌下心待个一年半载,
准会有人劝你,走,上那头端实儿巷里找人精儿、能豆儿子去吧!那地方净出人精
儿能豆子哩!
肖天放逃出来后,在省城端实儿巷落脚,是后来的事。那天出了老满堡,他先
回村。一路上躲躲藏藏,自己吓唬自己。本来一天多的路程,他整花了六七大。等
他到家,朱贵铃派出来缉捕他的小分队,早已在他家等候着了。他们在天放家四周
的大树上搭了四五个木板窝棚,日夜看守,坐等人归。
肖天放不知道这情况。他在村外的看瓜棚里躲到天黑。等屠宰场放出一群到明
天才宰的老牛,眸啤呕呕,慢慢腾腾挪到村后头小土包下啃草根,他混在牛群里,
溜进了自家院子。但他这一手并没耍得过这次带队来缉捕他的那位老支队长。他是
先前让朱贵铃遣散回口里老家的六个支队长中最于练的一位。朱贵铃这回又把这六
位全从口里请了回来。
第二天早上,天放正捧着个大木盘,在使劲舔着盘底剩下的那最后一点苞谷粥
时,这老家伙突然闯进屋来了。他没带近侍,躲过在窗口望风的大妹,蜇上台阶,
用刀尖熟练地轻轻拨开门闩,完全跟一只凶狠而狡诈的山猫似的,猛地操开门,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