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中国年度散文诗(全文在线阅读) > 犁花
逯玉克
只有耕过田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犁花。
犁花,是农民耕地时,泥土被犁铧翻起的刹那所绽开的形状。犁花的开放不是一朵朵,而是一串串,昙花一现却绵延不断,最后开成一条条长长的波浪,开成一方方潋滟的农田,松软而纯净。
宣纸上,画家的画笔很灵巧,轻描淡写寥寥几笔,各样的花便轻轻盈盈活色生香开在了枝头。春秋两季,在大地的画板上,农民的犁铧很笨拙,步履很沉重,人和牛都喘着粗气,淌着热汗,犁尖缓缓过处,犁花吃力地开着,散发着新翻泥土的清香。
犁花,也许是世界上开得最质朴、最费力、最短暂的花,却是结实最多的花。犁花开过的土地,才能开出小麦稻谷花生大豆地瓜芝麻的花。
犁花开在油土层,也只有种过地的人才知道什么是油土层。
一层肥沃的土壤,覆盖在农田表面,因养分充足,成为种子的***,幼芽的襁褓,禾苗的母乳,庄稼的温床,加之像是被油浸泡过的颜色,乡亲称之为熟土、油土或油土层。
油土层的肥沃来自人类的长期耕作,来自犁花长年累月的密密绽放。
土地无所不在,那是亿万斯年地表岩石因风化而破碎、分解,产生各种矿物,又经受时间、气候、生物、地形的漫长变化而形成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土地都有油土层。贫瘠的土地,只能生长乔木、灌木、藤类和野草,只有那些让犁花一遍遍反复开过的土地,才会成为精耕细作的良田,才能栽瓜种豆长出葱茏的庄稼。
土地,是大自然的馈赠,而油土层,却是犁花的杰作,是祖先的遗留,是人类千百年来长期耕作、稼穑、施肥、喂养、呵护的结果,它承载着万千乡亲的福祉与苦难。
七十二行农为首,百亩之田肥当先。这是小时候,粗通文墨的父亲用毛笔在堂屋的墙壁上写下的两句农谚。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大粪长瓜鸡粪辣(椒),羊粪长得好棉花。为增加田地的肥力,每年开犁花时,农民总是把积攒的猪、马、牛、羊、鸡、鸭、鹅、兔等家畜的粪便及人尿粪、麦秸粪、草木灰等,连同他们小溪样的汗水,撒到田里,被犁铧掩进犁沟。
撒到田里掩进犁沟的,还有农民的尸骨。
田地是无数农民赖以生存的命根,为把薄地喂成良田,他们上粪开犁,倾尽所有。流尽最后一滴血汗后,油枯灯尽的先辈,不惜像莫邪铸剑一样,把自己羸弱的身体作为底肥,葬在田里,让庄稼的根须扎进他们的肌肤和血脉,让子孙在祭祀祖辈时,也祈祷、祝福这片田地。
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寸良田一寸血,祖先用汗水与心血、苦难与希冀、生命和躯体,浸泡、喂养了那层能开出犁花的油土。我们的祖先不曾走远,他们就在油土层下庄稼根须可以扎到的土里,化为肥料,化为养分。一季季,一年年,在稻谷小麦的穗里,在花生大豆的壳里,复活着他们的灵魂。
丰年灾年,犁花年年开;坡上滩下,犁花开处处。犁花,那是开在农民脸上盛满汗水泪水和欢笑的酒窝。长年累月的滋养,似乎让土地有了灵性,懂得回报,农民对田地总是怀着一份珍惜、感恩、虔诚和敬畏,所以旧时,村村都有土地庙,家家供奉土地爷。
乡村是土的世界,打坯、筑墙、垫宅、盖房,处处用土,但乡亲很少在田里取土。那些犁花遍开的良田,早被农民看作宝贝,牛眼睛盅似的呵护着。非取不可时,也总是先把上面那层开过无数遍犁花的油土挖到一边,取走下面的“生土”后,再回填复原。
去过一些缺土的地方,人们对泥土的珍惜让我悲悯震撼。
四川舟曲,当地人把四处搜寻的一点土,宝贝似的围在大石头上用来种菜。太行山里,山民砌起石堰,把季节河畔那点可怜的小片土地严严实实围起来,以防被雨水冲走。江南水乡,像西部人家惊奇向往于江南春来遍是桃花水一样,水乡人也羡慕西部那雄浑广袤厚实纯净的黄土层。
我的故乡在水草丰美的伊洛平原上,这些年,一些良田被现代商业文明和工业文明毫不吝惜地覆压在不见天日的水泥地下,它们再也无法开出犁花。固然,那些商品房、摩托车能换来大把钞票,但他们知道吗,土壤的生成需要亿万斯年,土地变作良田,也需要犁花无数次的开遍,然而,良田的糟蹋、毁灭,只在弹指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