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舞煤者之殇
蒋新
一
一看到煤,就想起他,那个说话瓮声瓮气的小学同学,和我出身相同的煤炭子弟。
可是,他在两年前就离开了这个充满热闹、诱惑和迷人的世界,我则在羊年来临之前才得知这一不敢相信的确凿讯息。
太晚了。他葬身于风驰电掣的车轮之下。
生命年轮永远定格在六十岁上。
二
他叫王炳章,除了老师上课这样称呼他,熟悉的人都叫他大章。大章腿脚不好,瘸。我不想这样说,好像有歧视的因素掺在里面,然而,这是我认识他时的第一印象,很深刻,抹不掉。残疾的是左脚,且相当厉害,前掌与脚心以后的部分几乎折成九十度。他鞋上的鞋带特别长,不仅要系在鞋上,还要牢牢地拴在脚脖子上,样子十分独特,像调皮的孩子模仿芭蕾舞演员翘起的脚。脚前掌成为支撑身体重量的一个点。视觉里有些说不清楚的别别扭扭,可怜?难受?别扭?似乎都有,但理不出来,看他的脚像听二泉映月。
放学的时候,班主任留住他,喊住我,还留住其他几个同学。把我介绍给大家后说:“王炳章,你们又多了一个伴,上学放学一块走好了。”
那时我家刚由城里搬来煤矿住宿舍,我便转到煤矿子弟学校读书。此时才知道大章他们几个与我住在同一个宿舍区,而且大章的家与我家仅隔两排房。他成了我在这里念书时距离最近的同班同学。
学校距离宿舍大约四、五里路,除了百米长的煤屑路,百米长的青石板路外,全是深深浅浅坑坑洼洼的黄色土路。路弯曲像蛇,绕来绕去,要穿过一个宿舍区,一个村庄,经过一座石桥,走两个长长的坡(崖头)。几里路放在健康人的脚下,不是难事,尤其不知疲倦的小学生们,路上还没有说够玩够笑够,几里路就被热闹碾过覆盖了。但对大章来说,每次行走,似乎都是一次马拉松。六十年代矿工家里难得见到自行车的影子,更不用说轮椅了。家长脑子里也没有“接送孩子上学放学”的现代概念。一切行动靠自己。我记得他好像有一副简易的木拐,但极少见他使用——用拐才是残疾人,不用,说明不完全是残疾人。我曾经用自己创造的理论来冲淡二泉映月对我的视觉影响。
大章和我们一样,天天步行上学。我们几个按照老师的嘱托,组成“一帮一”学习互助组。与他一块儿上学、回家、做作业,这成了每天不可少的功课内容。他行走很特别,要靠屁股的扭动发力,两肩随着屁股的扭动摆来摆去,身体起起伏伏,深一脚浅一脚的如同在山路上跳跃。平时还好说,雨天就极为难走,黄黄的泥巴紧紧地粘在鞋上,像被什么咬住了似的,甩都甩不掉。那次下雨,他穿着雨衣走在我们中间,每当左腿往前迈时,他都用手使劲按住右膝,把那条有病的腿提过来。看到他吃力的样子,我们想扶他,每次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脸红红的,沉沉的,嘴巴一张一合,喘着粗气往前挪动。两条深浅不同的鞋印叠加往前,不规则的烙在走过的泥泞路上。
人什么都可以有,但不能有病,病常常成为身体最大的“短板”和让人家取笑的话柄。有些同学背后偷偷地喊他“王瘸子”,或者唱他的片子:“王炳章,真正能,一瘸一踮定太平。”他知道同学起的绰号,但他很无奈,听见了也假装听不见,谁叫自己的脚不争气呢。喊急了他也生气和发怒,我曾见他紧紧地攥住一个瘦小同学的胳膊不松手,那同学疼得把腰弯成了一个大虾米,泪在眼里团团转,直到求了无数次饶,他才撒手。他的手劲很大,掰手腕全班第一。同学都怕他的手劲,为了不让他逮住,常常偷偷地小声嬉戏或者远远地逗他。有时他也会瞪着两只大眼盯看偷着喊他绰号的同学,直到把对方盯得低下头或者把眼睛藏起来,他才收起咄咄逼人的目光,坐在凳子上喘粗气玩铅笔。
他在班里属于“大哥大”,十岁上一年级,中间又留了一级,我转学来上二年级,那时他已经十三岁了。他眼睛很亮,皮肤很白,方正正的脸上很少有少年的笑容。大章不是天生的残疾,三岁以前他的左脚与右脚完全一样正常,他母亲曾经将他小时候的照片拿给我们看,梳着整整齐齐的小分头,很精神得站立在父母中间。因为发烧,医生把冷冰冰的针打在了幼小的腿神经上,从那以后他的左脚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在他跟前最好别提医院、医生之类的字眼,一提,他就骂,让医生都绝种。绝种,是他骂人词汇中最厉害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