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谈话间,东暖阁当值太监进来复命,言内阁书办官已按首辅指示拟出咨文,下午散班之前,即可传至京师各大衙门。与此同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也派人将十几份急待“票拟”的奏折送来,请首辅阅处。高拱翻了翻,挑出李延前一份报告庆远府失守的奏折以及广西总兵俞大猷自劾失职申请处分的手本,递给张居正说:“这两份折子,皇上让我们票拟,你看如何处置?”
张居正心里忖道:“你不早就明确表示了态度么?这时候又何苦来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呢?”不满归不满,但回答极有分寸:“为剿灭韦银豹、黄朝猛率领的叛民,皇上已下过两道旨意。限期剿灭的话,不但兵部、内阁咨文多次提起,就是圣旨上也郑重说过。如何匪焰愈剿愈烈?依仆之见,督帅既然不作改动,但李延也好,俞大猷也好,都应该谕旨切责,稍加惩戒。”
“如何惩戒,是降级还是罚俸。”
“既是稍加惩戒,还是罚俸为宜。”
“罚俸有何意义,”高拱冷冷一笑,没好气地说,“打仗打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总督纵然俸禄全无,吃克扣可以吃出个富甲一方的人物来。”
张居正心里一格登,他听出高拱的话改了平日态度,于是问道:“依元辅之见,罚俸太轻?”
“是的。”
“元辅想给他们降级处理?”
“还是太轻!”
“那么,依元辅之见?”
“李延就地撤职,令其回原籍闲住。俞大猷嘛,罚俸也就不必了,降旨切责几句,令其戴罪立功。”
高拱一脸愤怒,差不多已是吹胡子瞪眼睛了,这倒叫张居正犯了踌躇。俞大猷本来就是冤枉的,这么处理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对李延的态度,却不知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元辅……”张居正喊了一句,竟没了下文。他以为高拱是一时生气说的气话,想规劝几句,但刚欲开口时又动了一个念头:高拱躁急于外而实际城府甚深,他如此作戏,肯定另有原因。因此把要规劝的话又全部咽回肚里。
“太岳,”高拱指了指值房一头的几案,余怒未息地说,“你现在就坐过去,按我刚才所说进行票拟。”
“元辅,还请你三思而行。”张居正坐在红木椅上品着碧螺春,不挪身子。
“李延是我的门人,我知道你心存顾虑,也罢,我自己亲手来拟票。”
高拱说着,人已坐到几案,援笔伸纸,一道票拟顷刻出来:
李延全无兢慎之心,屡误军机,骄逸丧败,导致叛首韦银豹、黄朝猛匪焰猖炽,期月连陷数县。失土之臣,罪责难逃。姑念平日尚无恶迹,今令原地致仕,开缺回籍,不必来京谢恩,钦此。
拟票完毕,高拱反复看了两遍,认为字字妥帖之后,才递给张居正,并问道:“殷正茂现在何处?”
张居正心知高拱这是明知故问,仍然答道:“在江西巡抚任上。”
高拱点点头,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对张居正说:“太岳,今天这第二道票拟,该由你来执笔了。着殷正茂接旨后一刻不能停留,火速赶赴广西庆远前线,接任两广总督之职。”
张居正又是一惊。他与殷正茂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进士,素知殷正茂处事心狠手辣,大有方略,实乃是封疆大吏之才。因此才抱着“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态度,屡次举荐他担任两广总督平定广西庆远叛乱。怎奈高拱知道殷正茂与他同年,屡屡找些理由搪塞。现在忽然主动提出启用,张居正本该高兴,但他觉得高拱态度改变过于突兀蹊跷难解,因此也就不敢掉以轻心,斟酌一番问道:“首辅不是说,殷正茂这个人贪鄙成性,不堪担此重任么?”
“我是说过,”高拱并不为自己前后矛盾的态度而心虚神乱,而是把热辣辣的眼光投过来侃侃言道,“论人品,殷正茂的确不如李延。但好人不一定能办成大事,好人也不一定就是个好官,李延就是一个例子。他出任两广总督,在前线督战半年,连耗子也没逮着一只。你多次推荐殷正茂,老夫也找人调查过,殷正茂是有些才能,但太过爱财,故落了个贪鄙成性的坏名声,因此,殷正茂虽不是一个好人,但却是一个能人。这次用他,是不得已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