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这样的大事,二百两银子,是不是太少?”
游七迟疑了一下,嗫嚅着回答:“以老爷这样的身分,这一点银两带回家是少了一些,但是……”
“但是什么?”看到游七欲言又止,张居正追问。
“府上的用度,这两月有些吃紧。”
张居正听了又不吭声,张府上上下下,从眷属到仆婢,总共有百十号人,这么多人吃喝开销,说起来也是一个无底洞。单靠张居正一个人的俸禄,肯定是不够的。有时候,皇上也额外给一点奖赏,但毕竟有限。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门生或各地方官员的孝敬。偏偏张居正不喜经营,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点礼金杂物来,客气一番,半推半就,还是收下了。若是一些想说情升官的人走他的门道儿,十有八九会碰上一鼻子灰。张居正游历官场,想做经邦济世的伟业,因此绝不肯在人前落下什么把柄。因此,他的经济总也没有宽裕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有时也想裁减佣人,但抬轿的轿夫,侍弄园子的花匠,做饭的厨师,照顾幼儿的奶妈,外院的书僮,内院的丫环,似乎一个也裁减不得。官做到这个位置,必要的排场还是要的。在这么一个两难的境况下,张居正常常捉襟见肘,因此最怕谈的就是这个“钱”字儿。幸亏游七是个能干人,由于他的筹划,家中总没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穷水尽的地步。有时候,张居正也风闻游七背着他收一些地方官员的礼金,免不了要严厉地申斥几句,但也没有往深处追究。毕竟这么大一个家,一切的用度开支还得靠他维持。而且,没有他的点头,数目稍大的礼金,游七也决不敢擅自作主的,这一点张居正心里有数。
“用度吃紧,节省就是。”张居正慢悠悠地说,接着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不待游七回答,又有门房进来禀报:“老爷,徐爵求见。”
“快请。”张居正吩咐。游七便随门房到外头迎客去了。不一会儿,游七领了两个人踅回书房,一脸兴奋地说:“老爷,冯公公看你来了。”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迎。因刚才自家人讲话,书房里只秉了一根蜡烛,光亮昏暗看不清来者,这会儿书僮点亮那盏八角玲珑宫灯。在雪亮灯光下,只见冯保一身青布道袍学究打扮,头上那顶叫人望而生畏的刚叉帽也换成一顶儒雅可亲的程子巾。他朝张居正一揖,深沉一笑说:“张先生,冯某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哪里话。”张居正一面让坐还礼,一边回道,“刚才门房只说徐爵,要知道您来,我当出门迎接,失礼了,失礼了。”
冯保提提袍角欠身坐下,说道:“先生不必多礼,是我这样吩咐的,免得人多口杂,传出去不大好。”
张居正暗自诧异,冯保从未登过他的家门,今天何故不请自来?不过,他并不急于刨根问底,而是虚与委蛇扯起野棉花来:“前几日听说一件事,有个苏州女子,自称江南第一丝竹高手,素慕冯公公琴艺,特意千里迢迢携琴来访,要与冯公公一较高低,可有此事?”
论年龄,冯保比张居正大了四五岁,但因是个不男不女的身子,加之保养得好,一张白净圆胖的脸上竟没有半点皱纹,看上去比张居正显得年轻。就张居正的问话,冯保一边品茶,一边答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唔——就是和高胡子在东暖阁闹了个大不愉快的第三天,那女子叫什么来着?”他偏头问徐爵。
“蒋心莲。”
“对,蒋心莲,”冯保怡然一笑,“那小女子走路如秋风,很有一副看相。听说她四岁学琴,是江南琴王李湖帆的关门弟子,九岁就弹得一手好筝,十三岁就名满江南。王公贵戚官绅臣僚家的堂会,若能请得她到场,必定是喧传一方轰动一时的盛事。”
冯保着实把那女子抬举了一番,却是闭口不谈两人斗琴的事,一屋子人情绪都被他撩拨起来。游七忍不住插嘴问道:“冯公公,蒋心莲琴艺如此之高,不知您老如何对付。”
冯保也不答话,只是欣赏自己的一双赛过女人的白手,抿嘴笑着。善于见风使舵的徐爵,这时站出来替主子说话:“斗琴那天,京城风雅名士来得不少,蒋心莲一出场便赢得一片啧啧称赞之声,那气韵风度,让人想到是仙女下凡。应我家主子的邀请,蒋心莲先弹了一曲
《春江花月夜》,她嫩葱儿样的手指只往琴弦上那么轻轻一拨、一揉、一划拉,在座的人便都邀齐了把耳朵顺过去——天啦,那可真是仙音哪,白居易形容琵琶女‘大珠小珠落玉盘’,到此就觉得言不尽意。一曲终了,众人哪肯放过。蒋心莲拗不了大家这份抬举,竟一气弹了八支曲子。众人仍不放过,这些呆头名士,竟忘了蒋心莲是来与我家主子斗琴的。蒋心莲说什么也不肯再弹了,再三施礼蹲万福请上我家主子。蒋心莲用的那张古筝,听说是唐朝宫廷乐师李龟年传下的旧物。我家主子用的琴,却是自个儿一手造出来的。主子坐到琴前,焚香入定调息凝神,刚才还闹哄哄一片聒噪的堂会,顿时鸦雀无声。风流戏子呆头名士们,一个个都鸭颈伸得鹅颈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家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