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迷迷盹盹这么一路想来,忽然他感到轿子缓了下来,睁眼一看,只见轿夫们正在磨轿杠准备折向吏部衙门所在的富贵街,他赶紧蹬了一下轿板,掀帘叫道:
“不要磨了,径直去内阁。”
听说杨博乘轿来访,张居正赶紧丢下手头事情,走到内阁门口迎接。杨博是那种表面谦和内心倔犟的人,高拱任首辅期间,他竟没有到内阁一次。有关兵部的事情,除了廷议,实在有要事磋商,往往是高拱屈驾到兵部会议。好在兵部一直由张居正分管,高拱也省了许多尴尬。那时候,张居正虽是杨博的上司,但杨博是老资格,无论朝野人望都重,因此张居正在杨博面前总是表现谦恭,每次相见都执晚生礼。杨博表面上不说什么,内心中对张居正却有着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他就不会亲自来内阁拜访。
杨博在内阁门口下轿,张居正快走两步迎了上去,双手一揖说道:“博老,天气酷热,您怎么来了?”
杨博拱手还了一礼,答道:“心里头窝的事情太多,想找你倾吐倾吐。”
不说商量而是说倾吐,细心的张居正听得出杨博既要摆老资格,同时也把他当朋友看待,于是笑道:
“您有事,仆可以去吏部嘛。”
杨博摇摇头,既是诚恳也是调侃地答道:“你如今已是首辅,老夫怎能倚老卖老,失了朝廷的规矩呢?”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张居正的值房,在会客厅里,张居正把正座让给了杨博,自己打偏坐在杨博的右首。喝了几口茶后,杨博也不绕弯子,劈头就问:
“叔大,皇上宣布京察已经几天了,你都听到了一些什么舆论?”
张居正答:“博老向来人缘好,且虚怀若谷,一定是知道不少舆情,仆正想听听博老的呢。”
杨博快人快语:“叔大,舆情对你可是不利啊!”
张居正眼角的鱼尾纹稍稍动了一下,笑一笑后平静答道:“是吗?仆愿闻其详。”
杨博皱一皱眉,径自说了下去:“老夫待罪官场,已经四十五个年头儿了。亲眼见到了翟銮
、夏言、严嵩、徐阶、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辅的上台与下台。老夫不想在这里评论他们柄国执政的功过是非。老夫只想说一点,他们上台时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笼络人心,这一点几乎无一例外。像严嵩,谁都知道他是个大奸臣,可是他一上台就请示嘉靖皇帝,给两京官员提高折俸的比例,官越小获得本色俸越多,让两京官员对他感恩戴德。还有徐阶,甫一上任,就大平冤狱,大凡因进忠言而被嘉靖皇帝治罪的官员,死者昭雪封谥,生者加官进爵。那
个在大牢里整整坐了两年的海瑞,就是得徐阶之力而出狱,不但平反,而且还从一个六品的户部主事一下子晋升为四品的苏州太守。仅此一点,士林清议就对徐阶十分有利。再说高拱,他虽然性格躁急心胸狭窄,但除了整一整徐阶的几个亲信之外,对绝大多数官员,他还是优恤有加。譬如说,对那些当了尚书多年再也无法晋升的老臣,他向隆庆皇帝请旨额外颁赐
,不是晋为太师就是晋为太傅,这些勋职都是虚衔,但有了这个虚衔,就同你晋升大学士一样,由二品变成了一品。俸禄拿到了顶级,一年多了几百石粮食上千两银子,而且除了本人,还有常例恩荫子孙,让他一个儿子免了考试就直接进入官场,当一个中书舍人或太常博士什么的,这又解决了老臣的后顾之忧。这些个策略招数,既无害于朝廷,又有益于官员。因此高拱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却依然能够稳定政局,开创一呼百应的局面。
“可是你叔大,刚入机衡之地,所有官员莫不引领望之,侧耳听之,看你叔大有何举措,能够让他们从中得到好处。等来等去,好处没等到一星半点,却等来了一个胡椒苏木折俸。武官们在储济仓闹事,按理是违悖了朝廷大法,应当严惩,可是在京各衙门的官员,对他们却是同情有加。人心向背,这里头不言自明。这一波还未平息,紧接着又是一个圣意严厉的京察。直弄得两京官员人心惶惶寝食难安。谁都知道,胡椒苏木折俸、京察,都是你的主意,叔大啊,你这样做,岂不是要结怨于百官,把官场变成冷冷冰冰荆棘丛生的攻讦之地么?”
杨博的这一段话,可谓是肺腑之言,虽住了口,两道吐剑的毫眉却还在一耸一耸地显示内心的激动。这老头儿真是保养得好,说了这半日的话,口不干舌不燥,精神气儿还旺得很。张居正听了这番话,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承认杨博说的话句句都是忠言,这位三朝老臣若不是把他当成忘年交,决计不会大老远顶着毒日头跑来内阁向他进言。但另一方面,他也感到自己提出的京察之所以普遍遭受非议,是大家并不了解他的真正动机。杨博出于情谊前来规劝,尚且听得出微词来,一般人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尽管张居正善于克制自己,心情却不能不由此沉重。沉吟有时,他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