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老一席话振聋发聩,仆铭记于心,当深思之。但身居宰辅,唯务从命,一应国家大政,总以得体为是,岂敢为保禄位而怀私罔上。昔范文正公当国之时,深患诸路监司所得非人,便拿来选簿一一审视,凡有不合格者,便拿笔勾去,他的友人规劝道:‘一笔退一人,则是一家哭矣,请公笔下留情。’范公答道,‘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个更令人痛心?呜呼,我既身居宰相,当以天下为公,岂能怀妇人之仁,为一家哭而滥发慈悲。’范公此等正气,足以震慑千古。仆以为,惟其如此,才是宰相的襟抱,才能担负起宰相的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的责任。盖政事顺则民心顺,民心顺则天地之气顺,天地之气顺则阴阳有序。天地人之极,人为主,一国之政顺与不顺,检验民心便可得知,然而欲使民心顺者,官也。如果百官一个个怙势立威,挟权纵欲,恶人异己,谄佞是亲,于所言者不言,于所施者不施。其直接后果,就是皇上的爱民之心得不到贯彻,老百姓的疾苦得不到疏导吁救。上下阻隔,阴阳不交,人心不畅,出现了这种局面,身为宰辅不去大刀阔斧除痈去患,而是如范公讥刺的那样为博一个虚伪的官心,而尽力推行妇人之仁,那国家之柄庙堂神器,岂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么!”
张居正本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哪怕所说的话挟雷带火,也只是一个娓娓道来,让人感到波澜不惊。杨博虽然赞赏张居正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襟怀,但对他“妇人之仁”的观点却颇不以为然,张居正话音刚落,杨博就温和地反驳道:
“叔大,君恩浩荡无远弗届。民有福祉官亦应有福祉。身为宰辅在便利场合下为百官谋点利益,怎么能说是妇人之仁呢?”
杨博振振有词。张居正知道这样争论下去纵然十天半月,也决无结果。他遂起身走进里间案房里,打开桌上的卷宗抽出两张纸来,又回到会客室递给杨博说:
“博老,你看看这两首打油诗。”
杨博接过,只见这两张纸都是五城兵马司衙门的文笺。每张笺上都光头光脑地抄了四句韵文。杨博先看第一张,上面写着:
一部五尚书,
三公六十余。
侍郎都御史,
多似景山猪。
再看第二张:
漫道小民度命难,
只怪当官都姓贪。
而今君看长安道,
不见青天只见官。就这么两首顺口溜,杨博翻来复去看了很多遍。读过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宰辅的案头上,怎会放着这样的东西?接下来第二个念头是:五城兵马司的堂官巡城御史王篆,众所周知是张居正的夹袋人物,这两张纸十有八九是王篆送过来的。此人最了解张居正的心思,他送这个来肯定是投其所好,也就是说,刻下张居正“好”的就是这个。
“叔大,这是王篆送来的?”杨博直言问道。
“正是。”
“王篆从哪儿弄来这样的顺口溜?”
“这是民谣!”张居正笑着纠正,“大凡国运盛衰,官场清浊,民心向背,都可以从老百姓口头相传的歌谣,也就是您所说的顺口溜中看得出来。赏其歌而知其民,颂其谣而知其俗。所以,周文王特别置了一个采诗官,让他采集民间的歌谣,从中分析老百姓的所思所想,为其治国纲领的制订提供依据,这实在是一个好的传统啊!”
经这么一点破,杨博明白张居正为什么好此一道了。他叽咕着说:“王篆也是个鬼精,他居然能弄到首辅想要的歌谣。”
“博老,这两首歌谣不是王篆弄到,而是仆亲耳听到的?”
“哦,你在哪里听到的?”
张居正呵呵一笑,便讲了前天晚上发生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