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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誓(8)

时间:2012-11-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倪匡 点击:

    可是这时,为了一匹骆驼的生死,他却迟迟下不了手,心血翻腾,就是沉不下手去。
    杀了这匹骆驼,他们可以多活三四天,可是他们却再也没有骆驼了。
    在这样的沙漠中,没有了骆驼,就等于死亡——他们不知被大风暴卷出了多远——一定极远,不然,十多天下来,他们一直在向东走,早就应该回到长安了。
    或许,在大风暴过后,他伸手向东指,决定回长安去,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或许,那时候,他们已在沙漠的边缘,如果向西走的话,一天两天就可以走出沙漠,向东走,反倒逐渐走进了沙漠的中心。
    或许……
    或许杀了骆驼,三天之内他们自己就可以走出沙漠。
    或许留下骆驼,骆驼明天就会找到水源。
    或许……
    裴思庆自己下不了决定,他缓缓转动着眼珠,向其余的人看去。
    所有的人,脸上的皮肤都开裂,看起来,每一张脸上,都没有一点生气,每一张脸,都像是用枯木刻出来的。枯木一样的脸上,自然不会有甚么表情,那甚至不像幽灵,只是枯木。
    裴思庆最后的目光,停留在老向导的脸上,他发现老向导十分平静地垂着头坐着,一动也不动。一看到了这种情形,裴思庆就遍体生凉。他伸手轻轻推了老向导一下,老向导就倒了下来。
    裴思庆闭上了眼睛:老向导死了。
    在被痛苦、绝望煎熬了那么多天之后,老向导终于支持不住,死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没有人会认为死亡是最后的解脱,根本没有解脱——灵魂还得不断挣扎着离开沙漠:没有人知道灵魂在沙漠中挣扎想离开的情形是怎样的,可能远比身体想离开轻松,也可能远比身体想离开更加痛苦。
    老向导一倒下,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连那最后一匹骆驼,也像是感到了有更大的不幸快要降临,所以也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裴思庆甚至不是有了决定,而只是脑门子里陡然传来了“轰”地一声响,老向导的死,刺激得他非要有些行动不可,所以他一现手,匕首已插进了骆驼的脖子。
    而且,他出手快绝,目光之下,只见匕首的精光闪耀,跳动,流转,像是许多妖魔精灵,在围着骆驼打转,在电光石火之间,他在骆驼的身上,刺了十七八下。
    然后,他俯首,吮住了骆驼颈部的那个伤口,大力地吮吸着。
    其余的人,根本不必他再说甚么,也纷纷扑了上去,各自咬住了一个创口,拚命吮吸着。
    奇怪的是,庞然大物的骆驼,竟然并不走避,只是木然地站着,任人荼毒。看它的样子,它像是想伸过头去,拱一拱已死的老向导。
    可是它已无力做到这一点,就在它的头尽量向老向导伸过去时,它缓缓地倒了下来。
    在那一刹间,所有正在吮吸着骆驼血的人,都停止了他们吸血的动作,望着倒地的骆驼,有的人,甚至手足无措地挥舞着双手。
    裴思庆在这时刻,保持着他大豪的本色,他闷声喝:“一滴都别剩,靠它活命了!”
    靠它活命了!可是能活多久,没有人知道。
    裴思庆终于杀了最后一匹骆驼,以后的事态发展会怎么样,全然无从预料。也或许,杀或不杀,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死亡。
    这一夜,接下来的时间中,除了咀嚼声之外,甚么声音也没有。
    裴思庆的手,一直按在他那柄匕首之上,鞘上的宝石,在他的掌心上压出了凹痕,他的手十分麻木,可是他不愿意离开。
    他抬头望着天,天空是一种十分明净的极深的深蓝,天上的星星,和他在长安的华宅之中,把柔娘搂在怀中,躺在舒服的椅子上,仰天观望时,并无不同。星空是永恒的,而星空之下的地面上,却每一刻都那么不同。
    裴思庆不知道他是在甚么时候闭上眼睛的,当他眼皮感到刺痛而醒过来时,一天又开始了。
    没有了骆驼,所有醒了的人,都像是没有了成年人扶持的孩子一样,都有一种彷徨无依的神态,也自然而然,把目光集中在裴思庆的身上。
    裴思庆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也没有伸手向前指,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迎着朝阳,开步向前走。
    到了这时候,已经无法改变行进的方向了——就算一开始决定向东走是一项错误,那么,现在也必须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向东,只要不死,自然是一定可以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的。
    一直没有人出声,更别说有人讲话了。十来个人,排成了一个死亡的行列,在沙漠中挣扎着前进,甚至像裴思庆这样的大豪,也无法一直维持昂首前进的姿态,也会垂下头来,其他的人更不必说了,他们的下颚,一直抵在他们的胸前。
    太阳沉下去又升上来,升上来又沉下去。
    在开始的三天,骆驼肉还维持着他们的生命。
    第五天,两个小伙子开始发狂,大叫着,扑向对方,拚命想咬噬对方,扭成了一团,在沙上打着滚。可是并没有人理会他们,连向他们看多一眼的人都没有。
    这一天,有六个人倒了下去。
    下一天,又有五个人倒了下去。
    再下一天,只剩下三个人了。
    裴思庆也无法维持正常的视力了,不论他如何眨眼、揉眼,看出去,总是晕晕乎乎地一片,有时候,彩色一团团地在转,有时候,只是模糊地一堆,他去看另外两个人的时候,那两个人的身子会忽胖忽瘦,忽高忽矮。看着看着,两个人忽然成了一个人——其中的一个人——他和另一个人,都听得那倒下去的人在叫,声音嘶哑得像是那人不是用口在叫,而是用肺腑在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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