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长类
鳄伯 虎伯(叔同) 孽兄 毒兄 虎兄
卑幼类
悖男 恶侄 孽侄 悖孙 虎孙 枭甥
孽甥 悖妾 泼媳 枭弟 恶婿 凶奴
其中没有父母,那是例不能控告的,因为历朝大抵“以孝治天下”〔17〕。
这一种手段也不独讼师有。民国元年章太炎〔18〕先生在北京,好发议论,而且毫无
顾忌地褒贬。常常被贬的一群人于是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曰“章疯子”。其人既是疯子,议
论当然是疯话,没有价值的了,但每有言论,也仍在他们的报章上登出来,不过题目特别,
道:《章疯子太发其疯》。有一回,他可是骂到他们的反对党头上去了。那怎么办呢?第二
天报上登出来的时候,那题目是:《章疯子居然不疯》。
往日看《鬼谷子》〔19〕,觉得其中的谋略也没有什么出奇,独有《飞箝》中的“可
箝而从,可箝而横,……可引而反,可引而覆。虽覆能复,不失其度”这一段里的一句“虽
覆能复”很有些可怕。但这一种手段,我们在社会上是时常遇见的。
《鬼谷子》自然是伪书,决非苏秦,张仪〔20〕的老师所作;但作者也决不是“小人
”,倒是一个老实人。宋的来鹄〔21〕已经说,“捭阖飞箝,今之常态,不读鬼谷子书者
,皆得自然符契也。”人们常用,不以为奇,作者知道了一点,便笔之于书,当作秘诀,可
见禀性纯厚,不但手段,便是心里的机诈也并不多。如果是大富翁,他肯将十元钞票嵌在镜
屏里当宝贝么?
鬼谷子所以究竟不是阴谋家,否则,他还该说得吞吞吐吐些;或者自己不说,而钩出别
人来说;或者并不必钩出别人来说,而自己永远阔不可言。这末后的妙法,知者不言,书上
也未见,所以我不知道,倘若知道,就不至于老在灯下编《莽原》,做《补白》了。
但各种小纵横,我们总常要身受,或者目睹。夏天的忽而甲乙相打;忽而甲乙相亲,同
去打丙;忽而甲丙相合,又同去打乙,忽而甲丙又互打起来,〔22〕就都是这“覆’“复
”作用;化数百元钱,请一回酒,许多人立刻变了色彩,也还是这顽意儿。然而真如来鹄所
说,现在的人们是已经“是乃天授,非人力也”〔23〕的;倘使要看了《鬼谷子》才能,
就如拿着文法书去和外国人谈天一样,一定要碰壁。
七月一日。〔24〕
三
离五卅事件的发生已有四十天,北京的情形就像五月二十九日一样。聪明的批评家大概
快要提出照例的“五分钟热度”〔25〕说来了罢,虽然也有过例外:曾将汤尔和〔26〕
先生的大门“打得擂鼓一般,足有十五分钟之久”。(见六月二十三日《晨报》)有些学生
们也常常引这“五分热”说自诫,仿佛早经觉到了似的。
但是,中国的老先生们——连二十岁上下的老先生们都算在内——不知怎的总有一种矛
盾的意见,就是将女人孩子看得太低,同时又看得太高。妇孺是上不了场面的;然而一面又
拜才女,捧神童,甚至于还想借此结识一个阔亲家,使自己也连类飞黄腾达。什么木兰从军
,缇萦救父〔27〕,更其津津乐道,以显示自己倒是一个死不挣气的瘟虫。对于学生也是
一样,既要他们“莫谈国事”,又要他们独退番兵,退不了,就冷笑他们无用。
倘在教育普及的国度里,国民十之九是学生;但在中国,自然还是一个特别种类。虽是
特别种类,却究竟是“束发小生”〔28〕,所以当然不会有三头六臂的大神力。他们所能
做的,也无非是演讲,游行,宣传之类,正如火花一样,在民众的心头点火,引起他们的光
焰来,使国势有一点转机。倘若民众并没有可燃性,则火花只能将自身烧完,正如在马路上
焚纸人轿马,暂时引得几个人闲看,而终于毫不相干,那热闹至多也不过如“打门”之久。
谁也不动,难道“小生”们真能自己来打枪铸炮,造兵舰,糊飞机,活擒番将,平定番邦么
?所以这“五分热”是地方病,不是学生病。这已不是学生的耻辱,而是全国民的耻辱了;
倘在别的有活力,有生气的国度里,现象该不至于如此的。外人不足责,而本国的别的灰冷
的民众,有权者,袖手旁观者,也都于事后来嘲笑,实在是无耻而且昏庸!
但是,别有所图的聪明人又作别论,便是真诚的学生们,我以为自身却有一个颇大的错
误,就是正如旁观者所希望或冷笑的一样:开首太自以为有非常的神力,有如意的成功。幻
想飞得太高,堕在现实上的时候,伤就格外沉重了;力气用得太骤,歇下来的时候,身体就
难于动弹了。为一般计,或者不如知道自己所有的不过是“人力”,倒较为切实可靠罢。
现在,从读书以至“寻异性朋友讲情话”,似乎都为有些有志者所诟病了。但我想,责
人太严,也正是“五分热”的一个病源。譬如自己要择定一种口号——例如不买英日货——
来履行,与其不饮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书也履行至五年,或
者也看戏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寻异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讲情话也履行至一百年
。记得韩非子曾经教人以竞马的要妙,其一是“不耻最后”〔29〕。即使慢,驰而不息,
纵令落后,纵令失败,但一定可以达到他所向的目标。
七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分三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出版的《莽原》周刊第十期、
七月三日出版的十一期及同月十日出版的第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