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右手拿着手机,左手套上裤子。
“ 老红军九十高龄,儿子去年过世,其他亲人远在国外,生病时只有一个还在读大四的重孙女在身边照料,他重孙女忙着写毕业论文,我就帮他打饭买水,举手之劳嘛,所以,他逢人就说,我也是他的重孙女。上周,他要求出院,可出院没几天,旧病复发,昨天半夜被送到急诊。本来他那种心衰的病症,抢救起来也不复杂,先输氧,再静脉注射洋地黄针。但是,急诊的大夫却不由分说给他注射白蛋白,你想啊,他当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大口大口吐血,那白蛋白根本就打不进去,就这样,没挨到天亮老人就走了。”“昨天急诊谁值班?”
“宋银珍。”
宋银珍在中医院转遍了大半科室,从来都是一副眼皮抬不起、整天睡不醒的样子。有次给一个胃出血昏迷不醒的病人打完臀部针,裤子都不帮人提上,让人家赤裸着下半身在人来人往的急诊室床上晾了半个多小时,病人大口吐出的鲜血浸得满脖子、胸前、地下哪儿都是,她熟视无睹地走来走去,被取药回来的病人家属指着鼻子骂她是“屠夫”,只差脖子上挂块皮围裙,从地上搬起半扇猪,毫不费力地放在案板上,面无表情手持尖刀剔骨。这事被病人家属不依不饶一直闹到卫生局,院长下不来台,就把她调到综合医院门诊,因为她有个在省卫生厅工作的好老子,若不是仗着这层关系,就宋银珍的业务水准,即使不当屠夫,至少也该下岗回家推着三轮车上街摊煎饼去了。“当医生算怎么回事,杀人不用偿命?!上月那个眼神经被门框上的铁丝挂断的帅哥,也是宋大夫值班,随便给他缝了几针,第二天一早送往了眼科病房。结果,白白住了二十天医院,花了三千块住院费,出院后病人眼睛一直重影。”
“ 幸亏你让他到我这儿复查,我一看,挂断的眼神经根本没缝上,所以导致重影。但是距受伤时间太长,眼皮外伤口已经愈合,而眼皮内断裂的神经萎缩到右眼下部的脸颊皮肤内,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愈合的外眼皮重新割开,顺原路去找先前断开的视神经。四十五分钟的手术都是在患者很清醒的状态下进行的,如果实施麻药整张脸立马肿涨得像发面饼,想寻找视神经就异常困难。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儿,居然在手术台上痛得杀猪一般,一个劲儿大喊:这手术我不做了,我宁可瞎了,太他妈痛苦了。”毛闪闪在电话里啜泣,轻柔得像羽毛一样。“他这还算好了,毕竟那手术使他眼睛不重影了,不过多受了一茬罪,多花一次钱多住了一回医院,那个老红军……”
“好了,大清早的,你不是为了报丧才给我打电话吧?如果每个病人你都哭,你有多少眼泪可以用?”
“那个老人太可怜了,我觉得他像我爷爷。”
“你可以让他的家人告宋银珍嘛。”我从坐便器上起身,顺手按下抽水马桶的开关阀。
“和医院打医患官司有几个是病人能胜诉的?”
我默然。毛闪闪说得对,医患官司胜诉的要点和症结在检验报告那里,但不等进入司法程序,闻风而动的医生就开始到处找关系,在病历和验尸报告上做手脚怎么也比患者更专业更捷足先登近水楼台。再说宋银珍的父亲曾经在省卫生厅担任要职,除非让死去的人开口说话。况且,老红军无儿无女,一个重孙女,想必也是弱女子。普通病患家属遇到这种事情都是认命。一句话,遇到宋银珍值夜班挂急诊的病人算倒了血霉,运气好的熬到早晨被病房收走还有一线生机,运气不好的只能像老红军这样,一命归西。“上次老红军就不该出院,人老了就像大修车,医院就是大修厂,这样的车只有待在厂里最安全。也怪他运气不好,遇到宋银珍。”
“照你说病人来医院看病成了算命,是死是活全靠运气?”
我大口咀嚼着面包,把杯里的牛奶一饮而尽。
毛闪闪挂断了电话。
三
“方治,你在看什么书?”
我扶扶眼镜皱起眉头看着毛闪闪。
她笑嘻嘻抢走我的圆珠笔,又把我的书拿在手上反复观看,引得图书馆的其他人都往我这边侧目。
“注意点影响。”我把书夺过来重新放桌上,压低声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知道,”毛闪闪坐在我对面,双手支起腮帮子,歪斜着头对我说,“我不会和你死缠烂打,我现在只是当你的良师益友,不行吗?”她伸出食指抵着我下颌。
毛闪闪的确很喜欢和我聊天,她在我们科实习时,我们常常聊到很晚。我所在的中医院地处市中心地段,前几年前被评为甲级医院后,更是名声大噪医满为患。院领导申请报批又在附近设了一家子医院,取名综合医院,毛闪闪实习期满后,就被分配在那儿的肿瘤科。综合医院建院时间比中医院晚十几年,医生护士大部分都很年轻,但七十二行里唯独医生这行不认年轻,越老越值钱,遇到重大的医患难点,还得请我们中医院的专家出马一同会诊。还有,综合医院环境优雅,医疗设备大都是进口的,建院时连回廊边种什么颜色的蔷薇花都想到了,唯独没把图书馆这事规划进去,所以,那儿的医生常来我们这儿的图书馆查资料,还好离得不远,拢共也就过三个红绿灯和四个拐弯抹角的距离。我伸手捏住她食指从我下颌拿开,摁在桌上:“好吧,良师益友,直到你有了新任男友。但,仅限于像这样说话聊天。”
毛闪闪笑,她笑起来似乎微绿色的星星互相碰撞,发出水晶玻璃般清脆的声音。而我急于要离开这里,我怕有人看见告诉我老婆,所以一溜小跑上了天台。
她紧跟在我身后,并且和每个擦身而过的医院熟人点头打招呼。我老婆有个身居医疗系统要职的姐姐,就和宋银珍的父亲同一级别。我毕业那年,所有的同学都在为分配的事情到处活动,我也不例外,拎着份厚礼去拜访对我们分配有着生杀大权的我老婆的姐姐。结果,我的礼被原封不动退回来,并且还留在本省最好的医院。地球人都知道,那是因为我老婆看上我了,想让我给她当丈夫。在很多人眼中,我老婆优点多于缺点,永远穿着正统,头发从不过肩,裙子从不过膝,常年涂深色口红掩饰其发白的嘴唇。从基因上来讲,教师和医生是最佳婚姻组合,美中不足的就是日子稍显死水微澜,在行夫妻之事时她也保持其冰雕式的面容,但保险。我最近又要晋升职称,这个时候,绝不能让毛闪闪打乱我的人生步骤。“方治,你说对一个人最大的报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