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宜重逢(11)
时间:2012-12-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毕淑敏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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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部长说,上学又不是上厕所,分什么男女。上高原的时候女孩子们没二话,咱们送学习就不能搞性别歧视。秦模苏表现好坏大家可以任意评说,我不了解她,没有发言权。若是表现这一关过去了,我同意送她去。
领导表态到这个份上,底下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田部长和蔼可亲,大家敢于畅所欲言,有人说秦模苏和放映员伊喜不错。
不错到什么阶段了?田部长很尊重下面的意见,追问。、
阶段倒谈不上,只是关系密切。因为事关男女,反映问题的人就很慎重。
事情不要捕风捉影。组织上要慎重对待每一个同志。这件事在这里说说就算了,不要再扩大范围。假如是真的,也好吗!刚才不是还有人关心狼呀狗的问题,这回肉烂在锅里了。
田部长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我,说这也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来之不易。以后要好好读书。不喜欢我那小子也行,愿意到河南吃红薯也行,都是你的自由。我既是你的领导又是你的长辈,哪头重哪头轻你自己拿主意。
这是一个两头沉的柜子。
我匆匆下山。伊喜骑着马到边防站放电影去了。就是他在,也未必会送我。
到了大学,我给他去了信,我给许多人都去了信,用的是有军医大学字样的信封,两块钱一沓,好像是一百个,很快就用完了。
伊喜没有给我回信,田参谋的来信不断。
两头沉的这一边的物件渐渐地移到那一边去了,两头沉变成一头沉。
这个过程并不痛苦。家里和田部长不断地给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好像在保持神智清醒状态下注射的局部麻醉剂,田参谋又是那样温暖宜人。但悲苦会像牛虹一样毫无先兆地袭来,在狂欢的聚会之后,从五彩的灯光中走入黑暗,我会看见伊喜像树桩一样突兀立在面前,有小鱼一样的眼睛和着星光闪烁……冬天的时候,每一次酷寒都使我想起高原。我不能看到冰,尤其是那种很洁净很纯粹很坚硬的冰……我拒绝去摸冬季室外的水管,那种金属粘手的感觉,会使我想起一只脱落的桶钩……
我时时为自己开脱:这是为了河南一家贫苦的农民着想,甚至是为了一位我所不认识的不识字的农村姑娘着想,那个长着小鱼一样眼睛的青年,对他们至关重要。
于是我有了一种殉道般的宁静。
后来我得知伊喜提了干部,后来转业回到了河南。
毕业后,我和田参谋结了婚,调到海军,从此远离了呼啸的高原。又一同双双转业回北京。
工作很安逸,孩子也大了。父亲和田部长都已故去,母亲与我们同住,女婿与丈母娘本来就很好相处,这是弗洛依德说的,田参谋又是母亲为我相中的,因之很和睦。
太和睦的日子就像太肥沃的土地,容易滋生奇怪的秧苗,我开始写些文章,登在报纸上。主要是我当医生的感悟。电视广告里,除了化妆品和酒类。就是喋喋不休的药品广告,医药已经像大气污染,渗入到我们所有的空间。我想写出独特的医散文。
我把伊喜的信放在一边,我开始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又擦壁灯的装饰,是许多片状的流苏,每刷三四瓣就要洗一次抹布。妈妈说街上在迎接奥委会视察组大搞卫生,但他们不会到咱们家里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是想锻炼下身体,妈妈!
我竭力想象信的后半部写了些什么。这是一枚三千年一成熟的桃子,我愿意在眼睛未尝之前先用头脑将它咀嚼。
当年的小田如今的老田回来了,他在一家政府机构当处长。你好像很高兴。他说。
吃罢晚饭,母亲和先生还有儿子看电视。我独自到卫生间去。家很狭小,你的喜怒哀乐都逃不脱众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伊喜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将呈现什么样的表情。
我急切地抖开那封信,后面的话极其简单:我最近要到北京去。请将你的地址告我,我去找你。
我把信封又抖了抖,好像那是盛过芝麻糖的口袋。
就这么多。
我哑然失笑,信是经过编辑部转来的,伊喜他还能说什么?掐指一算,因为转递信件,距他写信之时,已颇有些日子了。我不知他的“最近’是怎样一个时间范畴,赶快将我的工作地址用电报发给他,发往那个距兰考很近的县。
我想先在单位见到他,而不是在家里。
那几天,我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喜悦与期待当中,甚至还有几丝恐惧。十几年过去了,我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不知道他见到我时将是怎样一副表情,我只是对自己说,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要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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