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飞北飞(3)
时间:2013-01-1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毕淑敏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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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丑,个子也太矮。”严森然不动声色地讲下去,“你已年近二十,身量面相都不可能有大改观。所以,也不必想什么弥救之术,做其它职业就是了。只是空军不可能录取你。”
江唯远瞠目结舌。他没想了自己落第的一百条理由,没想到自己竟败在“色”上!
“这……这是招考空军,还是招考电影明星?什么航空救国,原来是专骗人钱财的戏班子!这样的空军,还想打日本吗?这样的空军,请我当,我都不当!”江唯远全然不顾这是考场,大声嚷起来。
“这样的空军,将天下无敌!”严森然斩钉截铁地说。他站在那里,体面而威严。白发飘拂,有一种落落寡合的军人气质,包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江唯远顶撞了他,他却对这个执拗的东北青年产生了好感,索性明确告诉江唯远:“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美国同意在本土为中国训练高级飞行人员。此次招收的学员,将飘洋过海,全部赴美受训。为此,特定内部标准,录取学员除需体检合格,还需身材魁伟,仪表堂堂,以一展我华夏古国地杰人灵之风采。不然,美国公众同仁中的华人,总是长袍马褂,小脚翘辫子,有飞机都不愿卖给我们。此批学员孤悬海外,身系国运,因此不得不格外苛刻。”
江唯远第一次怨恨起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的父母,为什么给了他这么一副上不得席面的身像!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方头,五短身材,皮肤像搀了火药末子一样黧黑而有雀斑。他常常抢先告诉别人自己不好看,拿自己长相的疵点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别人以为这是旷达,是男儿的胸怀。殊不知这是一种软弱的自卫:我已经自己说了这弱点,就请你们不要再说了。国难当头,他对自己的容貌已渐渐淡忘,只要血是热的,谁还管皮囊怎样!可今天,这副皮囊要毁了他的事业。
他无力为自己的容貌辩解,这正是他心胸中最软弱的地方。但他绝不会就此罢休,话一挑明,知道了原委,反而镇定下来:“先生,您要是在为自家挑女婿,完全可以因为这缘由,将我赶出门去,我不敢有丝毫怨言。可您是在为国家挑选抗日人才,不该以相貌放在第一位。我人虽丑陋,血却是滚烫,骨头却是最硬的。再者,即使是到美国受训,我也绝不会给中国人丢脸。据我所知,美国人是最讲究真才实学的,战时总统罗斯福,就是拄着双拐发表竟选演说,坐着轮椅指挥作战的。我若当了空军,到了美国,一定会刻苦学习飞行。美国人也会从我这样一个相貌平平、普普通通的中国青年身上,看到中国人守土抗战的信心和勇气。我一定会为国争光!”
严森然的眉头轻轻跳动,显示着眉骨后的脑髓里,正在进行紧张思考。
江唯远又从贴身衣兜——他刚才掏出金梳子的地方,摸出一张皱缩得像地瓜干样的糙纸,“您看抗大的招生简章,绝没有这种要求。”
严森然很认真地翻阅着。
“凡决心抵抗日本帝国主义和献身于民族事业的人,不分阶级出身或社会背景,年龄16~28岁,不分性别,均可报名。必须身体健康,不患传染病,不染一切恶习……”
严森然挑剔地想:“不染一切恶习?你怎么检测?真是大而无当!”但除了这一款,其它的话却很有号召力。飞行是需要天才的。在空中生活的人,需要极端顽强的意志,无坚不摧的精神和一种灵猫一样的机警。很悲惨,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恰好具备这种成为优秀飞行人员的素质。他以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的全部经验,毋容置疑地下了这个判断。飞行天才是稀有矿藏,它比会听音乐的耳朵和会分辨光影的眼睛,要稀少得多!中国是一个大国,四万万人口,只要耐心去找,漂亮而又具备飞行天才的青年,终是找得到的。这就是严森然虽然对选拔美男不甚赞同,但也并不坚决反对的原因。
在会议桌前拟定标准是一回事,面对着这样一块优良璞玉,一个训练有素的飞行教官的心情,又是另一回事。他技痒难熬,特别是这块璞玉又说出如果他们不要他,他就要去投奔延安时,严森然几乎怒不可遏了!
“你叫什么名字?”严森然把抗大的招生简章猛掷于地,狠狠地问。
“江唯远。”江唯远答道。他知道自己犯了弥天大错。在国统区腹地,哪能如此为共产党张目!况且他对共产党又懂得多少?真真一个冤死鬼!可他并不怕,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
“你从这个门出去吧!”严森然指了一下林白驹走过的门。
有一瞬间,江唯远僵立未动,他不敢相信巨大的幸运已经降临。他看了一眼严森然,将那霜白的额发和鹰隼一样的眼神,铭刻在心。
他机械地推开门。院子里站着并未走远的林白驹,屋内的大声喧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一拳砸在江唯远结实的肩膀上,发出敲门板一样的声响:“真有你的!我们做个好朋友!”
江唯远冷冷地看着毛巾大王的儿子,马不停蹄开始思忖:面试通过了,仅仅是开始。后面还有繁复无比的身体检查,听说连全身的汗毛有多少根,都有统一的规定。你这副吃高粱米黑豆长大的骨架,能跟人家吃奶油面包的阔少爷比吗?对!别的不管,先找个好住处,美美吃几顿饱饭,才能经得住那些精密仪器的检测。他不无遗憾地想到:金梳子又要撅断几根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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