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李安遥不可及
—— 他做成了众人没能做成的事
很多人喜欢李安,大概是因为,他做成了很多人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这件没能做成的事,不是成功学意义上的,不是“两届奥斯卡最佳导演,两届金球最佳导演,两届柏林金熊, 两届威尼斯金狮, 两届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导演,一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也不是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让他获奖当夜,他的名字闪亮登上台北101的顶端,而是,他做成了很多人想做而没能做成的那个人。
曾经在他和张靓蓓合作的《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里寻找他的成功秘诀,最终却遗憾地发现,这是一本关于心灵、人格的成长壮大史,而非职业人士成长史,即便有秘诀,也绝难在别处复制——职业秘诀有复制的可能,心灵秘诀,只有远远观望。
那个李安,“从小就身处文化冲击及调试的夹缝中,在双方的拉扯下试图寻求平衡”,外省中原文化和日式本省文化的纠结,在他心中埋下巨变的种子。读艺专时初登舞台,“一上舞台我就强烈地感觉到,这辈子就是舞台”,还有王大川老师,这位前蒙古王子的人生经验,让他体会到人生况味。所有这些,搅拌在一起,形成最初的他,那个“就像生活里的一些味道”的他。
最终让我们熟知的那个李安成型的,还是电影。他在切实发现自己已经走上电影之路的时候,曾经有种隐忧,觉得电影泄露了太多他内心的秘密,把内心的幽微展露无遗,这是这个行当最危险的地方,但“拍电影,你又如何能把自己收回”,他只有像献祭一样,把自己的人生献给电影。
不是把自己献出去就够了,他得渐渐让自己大于一群人,大于一部电影。他曾那么热衷于拍父子关系,甚至拍出“父亲三部曲”,是因为他曾一度自觉小于观众,小于一部电影,“对观众有一种类似面对父亲般的义务感”,但经过《理智与情感》之后,他在电影世界里放开了手脚,开始大于观众,大于一部电影,“拍西片后,我自己就是父亲了”。我们视野里的影人,霸气是建立在外在的权力之上,而他全然不同。
人的灵魂、人格,起初只是一粒沙粒,我们负责往上包裹珍珠质,使之圆润光洁,一旦人生衰退停滞,那些珍珠质难免会剥落,让最初的沙粒显形。决定珍珠形状的,是最初的那个沙粒,决定人生退潮期形貌的,还是最初的那个沙粒。那个沙粒,叫自我。
关于自我……洁尘在她的《找到了自我的人》中,有一段评述李安的文字,至今让我念念不忘:“他就是那种很早就确立了自我并遵循这种自我的人……确立自我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确立之后的维护乃至于修正,同样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甚至是更艰苦的事情。自我这东西,不加以维护的话,是会变形甚至丢失的。那些很早就确立了良好的自我并很好地维护了这种自我的人,天份甚高,同时后天也是十分自省和勤勉的。”
人们乐于谈论李安和他的妻子林惠嘉的轶事,却对其中有些部分深感迷惑。他们相识于1978年,五年后结婚。在他们还是男女朋友时,李安拍摄电影《分界线》,钱不够了,直接从林惠嘉的账户里提出八千多美金来用,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后来他失业六年,林惠嘉负担家庭开支,却还是照旧鼓励他做剧本谈项目,理由是“我不需要一个死人丈夫”。功利一点的理解,是她看出他的潜力,但我想,她看出的大概是他那个带着珍珠质的自我,以及那个自我对他们生活的滋养,精神上的互济,也是隐形收入,而且是最难获得的一种收入。
李安给我们的教益,给我们的滋养,也不只在电影里,而在他清晰而体面地泄露了他的人生走向,这种泄露又那么令人信服,不是靠他的采访,靠别人的阐述。要知道,说出来的自我是不算数的,他的电影的角角落落,都已经做了说明。
问题不在于这种自我有多完好,有多少证据,而在于,这种温和的自我,对内地人来说,是一种遥不可及的人格梦。凝视这种自我,我们才发觉,我们有一段“失去的时间”,这段错失的直接结果,就是一种温和圆润、细腻泰然的集体人格。李安身上所寄托的,不是内地人的奥斯卡之梦,也不是电影梦,而是一个关于人格的理想。
而这,才是我们真正可以怪给体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