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我的家也倏地熄灭了灯光。
小村庄在我的面前紧闭住了两只眼睛!
整个小村庄都睡着了。我被摒诸在小村庄的外面。只有我是清醒的。
"这件事终于发生了!"
我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沙枣树的树根上。我听见粗棘的树皮嘶啦嘶啦地刮扯着我的帆布工作服,但我的背部却毫无知觉。
回顾过去所受过的凌辱,与所有不幸的人的所有不幸的遭遇比较。唯独这种屈辱我还没有受过。没有受过这种屈辱倒使我觉得惊异,感到意外,不相信命运会如此厚待我。似乎我天生下来就注定了必需经过一切痛苦,要穿过水与火与剑与蛇筑成的全部炼狱。近几天,我开始有隐隐约约的预感,经受这种屈辱的日子恐怕即将来临。我早已象被逼到墙角下的瘦狗,弓着腰,夹着尾巴,血红的眼睛无望地瞅着高高举起的棍棒,无能为力地等待着它落在我的身上。唯一祈望的,只不过是它别把我的骨头打碎,让我还能爬,还能吃,还能养伤,还可以痊愈。
此时此刻,这一棒终于落下!
我又一次验证了自己的直觉。
我瘫倒在沙枣树下,我的手死命地揉搓着粗棘的树皮,几乎使手掌开裂,仿佛是我要借此恢复我的知觉,以便检查我受伤的程度。
"喂,你咋躺在这里?"忽然,一个幽灵从空中飘来,踢了我一脚。"去拿起砍柴斧!你们家门背后不是放着一把吗?你身上又有钥匙,一下子把门开开闯进去。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岂能受这般欺侮?!"
我抬起头。这位幽灵穿着宋代官服,微黑的面皮,矮胖的身材,眼如丹凤,眉似卧蚕。他捋着髭须说:
"我们兄弟决不会象你这般无能,连武二郎那位号称'三寸丁'的大哥,也要和奸夫淫妇拼个死活,何况你七尺之躯,膀大腰圆,一表人才,你容忍了这种事,再有何面目见九泉下的父母!"
这倒是可以试一试!结婚那天,墙上居然有横七竖八的尸体,这是不是一个预兆?但是……
"宋大哥,"我叫道,"可是,时代不同了,你杀了阎婆惜,可以逍遥法外,而我呢?现在没有一个水泊梁山……"
"照我看,你们现在也和宣和年间相差无几。"宋江说,"主上昏庸,虎狼当道,忠良受害,此时不揭竿而起更待何时?水泊梁山也是好汉们创建的……"
"大哥,时移事易,"我说,"现在的领导集团,要比你们古时复杂多了。领导集团内部,就有着许多爱国忧民的人物,他们正在艰难在工作,想把国家推向正路。下面老百姓的轻举妄动,实际于事无补。"
"短见,短见!"宋江呵呵笑道,"上下结合,朝野结合,内外结合,才能开辟你所谓的'正路'。如没有下面的、在野的、外部的力量,你所说的忧国忧民之士在朝中也孤掌难鸣,最终还是让虎狼收拾干净,打入天牢。你赶快拉起一支队伍,支援在朝的忠良,以清君侧,正朝纲!"
"大哥,你所说的'队伍',正是我们现在叫'反革命组织'的东西。现在以无产阶级名义建立的专政机关,可不象你们那时的'捕快'!在这种组织还没有形成的时候,他们就会闻风而动;他们围捕的行动甚至比你组织的行动还要快!这十多年来,他们是宁肯错捕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一九六八年我从劳改队出来,迷迷糊糊地以为真有个'刘邓司令部'而泼出命去寻找他们,可是不但毫无所获,反而被戴上帽子,投进了监狱。你当是那么容易吗?譬如,你已经弃世几百年了,他们还要把你拉来批斗。幸亏你白天不会出现,不然也要当场将你逮捕!"
"唉!真可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宋江仰天长叹。"如此说来,你一个缕蚁也无法匡救社稷。那么,干脆宰了这一对狗男女,然后再自尽,也给世上的为非作歹之徒一个惩戒。"
"这虽然不失为一个匡正世风的办法,"我说,"可是,宋大哥有所不知,我和她名义上是夫妇而实际不是夫妇,我没有必要为他们舍掉自己的性命,尽管我并不贪恋尘世的生活……"
这时,呼呼地刮来一阵夜风,杨树和沙枣树的枝叶通统摇来晃去。它们投在地上的迷蒙的影子被拢起来,成了一团弥漫的黑雾。空中,又响起了另一个幽灵悲切的声音。
"这都是因为月亮走错了轨道,比平常更接近地球,所以人们都发起疯来了。"幽灵的面孔黛黑,穿着古威尼斯军人的战袍。原来他是摩尔人奥赛罗。他两眼发呆,旁若无人地在黑雾中飘过。"我的勇气也离我而去了,每一个孱弱的懦夫都可以夺下我的剑来。可是好恶既然战胜了正直,哪里还会有荣誉存在呢?让一切都归于毁灭吧!"
他在地狱里被折磨成了疯人。折磨他的还有自己的良心和悔恨。他凄厉的声音似乎在告诫每一个想杀妻而又自杀的人。
黑雾渐渐散去,两个幽灵也不见了踪影。
俄顷,月色晴朗,天空明净。我的躯体乘坐在我的目光上,穿过黛蓝色的太空到四处邀游。我在这一棵沙枣树下,仿佛就能直接与宇宙中任何一个天体对话。并且,我一伸手,一抬足,都无不是在这浩瀚的宇宙中间。我已经投身于宇宙里去了。
"啊!"我向冥冥的太空中呼喊,"盂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我经过了劳、饿、苦、乱,到什么时候才算是终结?如果这种种经历没有一个目的,我还不如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也可算是一个终结吧……"
"井里的鱼不可以和它谈大海的事,这是因为受了地域的局限;夏天的虫子不可以和它谈冰冻的事,这是因为受了时间的制约;乡下的书生不可以和他谈大道理,这是因为他受了礼教的束缚。"太空中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回答我,"现在,你从河边出来,看见了大海,知道了你自己的丑陋,这才可以和你谈一些大道理了。"
"哦,请先生教我。我谨受命。"我知道说话的人是庄子,虽然我看不见他的形体。
"盂轲这句话,不通之处就在于他认为造化皆有个预定的目的。"空中听声音说,"我曾经听过有大成就的人说:'自己夸耀的反而没有功绩,功成不退的人就要堕败,名声彰显的倒要受到损伤'。谁能够舍去功名而还给众人,大道流行而不显耀自居,德行广被而不求声名,所以才以无求于人,人也无求于我。你的劳、饿、苦、乱,正是参与了天地之造化。圣人不求目的,不求名声,你为什么喜爱它而孜孜以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