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完,姚妈进来奉茶,又送过香烟来,帮着点火道:
“老太爷抽烟。”虞老先生道:“劳驾劳驾!”他向家茵心平气和地一挥手道:“你们有功课,我坐在这儿等着好了。”姚妈道:“您就这边坐坐吧!小蛮念书,还不也就那么回事!”家茵正要开口,被她父亲又一挥手,抢先说道:“你去教书得了!
我就跟这位妈妈聊聊天儿。这位妈妈真周到。我们小姐在这儿真亏你照顾!“姚妈笑道:”嗳呀!老太爷客气!不会做事。“
家茵无奈,只得和小蛮在那边坐下,一面上课,一面只听见他两个括辣松脆有说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风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里指点着道:“你看这地方多精致,收拾得多干净啊,你要是不能干还行?没有看见别的妈妈?就你一个人哪?”姚妈道:“可不就我一个人?”虞老先生忽又发起思古之幽情,叹道:“那是现在时世不同了,要像我们家从前用人,谁一个人做好些样的事呀?管铺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妈一方面谦虚着,一方面保留着她的自傲,说道:“我们这儿事情是没多少,不过我们老爷爱干净,差一点儿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惯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问道:“你们老爷挺忙呢?他是在什么衙门里啊?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位仪表非凡的爷们坐着汽车出门,就是他吗?”姚妈道:“就是!我们老爷有一个兴中药厂,全自个儿办的,忙着呢,成天也不在家。我们小蛮现在幸亏虞小姐来了,她已有伴儿了。”
小蛮不停地回过头来,家茵实在耐不住了,走过来说道:
“爸爸,你还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这儿说话,小蛮在这儿做功课分心。”姚妈搭讪着便走开了,怕他们父女有什么私房话说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钟,也就站起身来道:“好,好,我就走。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点半来。”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儿枯坐着三四个钟头干吗呢?要不,你这儿有零钱吗,给我两个,我去洗个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惊,轻声道:“咦?那天那钱呢?”虞老先生道:“*銧!你不想,上海这地方*?逋蚩榍???苏饷葱矶嗵欤?共凰闶〉穆穑俊*
家茵不免生气道:“指定你拿了上哪儿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头往后一仰,厌烦地斜瞅着她道:“那几个钱够逛哪儿呀?*銧,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没开过眼的!*忧吧虾L米永锕媚铮?崞鹩荽笊倮矗??恢?溃∧牵∧鞘焙虻馁娜耍。?嬗幸桓惫?埽∧钦媸怯幸皇郑∠衷冢∠衷谡獍啵?裁次枧?蓿?虻悸蓿?铱吹蒙涎郏慷际切┟痪??盗返幕泼?就罚?缓萌テ??┓⒒В奔乙鹋∽琶纪罚?膊蛔錾???ぐ?〕黾刚懦?钡莞???阉?妥吡恕*
小蛮伏在桌上枕着个手臂,一直没声儿的,这时候却幽幽地叫了声:“……先生,我想吃西瓜!”家茵走来笑道:“这儿哪有西瓜?”小蛮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点儿凉的。”
家茵俯身望着她道:“呦!你怎么啦?别是发热了?”小蛮道:
“今天早起就难受。”家茵道:“嗳呀!那你怎么不说啊?”小蛮道:“我要早说就连饭都没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额上,吓了一跳道:“可不是——热挺大呢!”忙去叫姚妈,又回来哄着拍着她道:“你听先生的话,赶快上床睡一觉吧,睡一觉明儿早上就好了!”
她看着小蛮睡上床去,又叮嘱姚妈几句话:“等到六点钟你们老爷要是还不回来,你打电话去跟老爷说一声。她那热好像不小呢!”姚妈道:“噢。您再坐一会儿吧?等我们老爷回来了,让汽车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
她今天回家特别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亲也没来,猜着他大约因为拿到了点钱,就又杳如黄鹤了。
当晚夏家请了医生,宗豫打发车夫去买药。他在小孩房里踱来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脸上通红,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说的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他伏在毯子上,凑到她枕边去凝神听着。原来小蛮在那里喃喃说了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别走!”宗豫一听,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动也没动,背着灯,他脸上露了一种复杂柔情,可是简直像洗濯伤口的水,虽是涓涓的细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后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家茵的房里现在点上了灯。她刚到客房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东西,拿到自己房间里来晾着。两双袜子分别挂在椅背上,手绢子贴到玻璃窗上,一条绸花白累丝手帕,一条粉红的上面有蓝水的痕子,一条雪青,窗格子上都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气氛。手帕湿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来,又有点像“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论如何她没想到这时还有人来看她。
她听见敲门,一开门便吃了一惊,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张,说:“请进来,请坐罢。”
然后马上想到小蛮的病,也来不及张罗客人了,就问:“不知道夏先生回去过没有?刚才我走的时候,小蛮有点儿不舒服,我正在这儿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为这事情来。”家茵又是一惊,道:“噢——请大夫看了没有?”宗像道:“大夫刚来看过。他说要紧是不要紧的。可是得特别当心,要不然怕变伤寒。”家茵轻轻地道:“嗳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这么晚了还跑到这儿来,想问问您肯不肯上我们那儿住几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踌躇了一下,然而她答应起来却是一口答应了,说,“好,我现在就去。”宗豫道:“其实我不应当有这样的要求,不过我看您平常很喜欢她的。她也真喜欢您,刚才睡得糊里糊涂的,还一直在那儿叫着‘先生,先生’呢!”家茵听了这话倒反而有一点难过,笑道:“真的吗?——那么请您稍坐一会儿,我来拿点零碎东西。”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开抽屉取出些换洗服装在里面。然后又想起来说:“我给您倒杯茶。”倒了点茶卤子在杯子里,把热水瓶一拿起来,听里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哦,我倒忘了——这热水瓶破了!我到楼底下去对点热水罢。”宗豫先不知怎么有一点怔怔,这时候才连忙拦阻道:
“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过来,红着脸说:“对不起。”从他的椅背上把一双湿的袜子拿走了,挂在床栏杆上。
她理东西,他因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这房间。这房间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这里了。壁角放着个洋油炉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脸盆,盒上搭着块粉红宽条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线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刚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床头另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
旧式的控云铜镇,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房间如同一种暗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几件杂凑的木器之外还有个小藤书架,另有一面大圆镜子,从一个旧梳妆台拆下来的,挂在墙上。镜子前面倒有个月白冰纹瓶里插着一大枝腊梅,早已成为枯枝了,老还放在那里,大约是取它一点姿势,映在镜子里,如同从一个月洞门里横生出来。
宗豫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就因为是她的房间,他第一次来。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好玩,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诚诚心心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忽然觉得半天没说话了,见到桌上有个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过来看了看,笑道:“这是你母亲么?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么?”宗豫道:“你们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乡下。”宗豫道:“老太爷也在乡下?”家茵折叠衣服,却顿了一顿,然后说:“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了。”宗豫稍稍有点惊异,轻声说了声:“噢——那么你一个人在上海么?”家茵说:“嗳。”宗豫道:“你一个人在这儿你们老太太倒放心么?”家茵笑道:“也是叫没有办法,一来呢我母亲在乡下住惯了,而且就靠我一个人,在乡下比较开销省一点。”
宗豫又道:“那么家里没有兄弟姊妹吗?”家茵道:“没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来道:“你看我问上这许多问句,倒像是调查户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锁了起来,道:“我们走罢。”她让他先走下楼梯,她把灯关了,房间一黑,然后门口的黑影把门关了。
玻璃上的手帕贴在那里有许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这次姚妈一开门便满脸堆上笑来,道:“啊,老太爷来了!老太爷您好啊?”虞老先生让她一抬举,也就客气得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嗳,好!”进门便问:“我们小姐在这儿吗?我上那儿去了好几趟都不在家。”姚妈道:“虞小姐这两天住在我们这里。”“哦……”他两眼朝上翻着,手摸着下巴,暗自忖量着,踱进客室,接上去就问:“你们老爷在家么?”姚妈道:“老爷今天没回来吃饭,大概有应酬——老太爷请坐!”虞老先生坐下来,把腿一跷,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銧,像你们老爷*庋???呛浜淞伊业氖焙颉N颐鞘遣恍朽丁???耸钡娜肃叮?闪?唬币β杳Φ溃骸澳憷咸??鹚嫡庑┗埃∧?F?茫?姓饷匆桓鲂〗悖?庖槐沧踊古率裁绰穑俊毖晕薅?洌?∏〉拇虻接堇舷壬?目怖锶ィ??簿驼??Φ溃骸澳俏颐切〗悖??勾有「痛厦鳎??餐τ辛夹模?煌魑姨鬯?怀。∧惚鹎扑?淮笏祷埃??τ行难圩拥摹???厦鞫?换岽?砟愕模币β杼?饪谄?狗路鹚???丫?撬?窍募业娜肆耍?饣暗菇胁缓么鸬模??笔本椭恍α诵Γ?溃骸翱刹皇牵?菪〗愦?颐堑紫氯苏娌淮恚∧???胰デ胗菪〗阆吕础!笔O掠堇舷壬?桓鋈嗽诳褪依铮??砩鲜置?怕移鹄矗??讼阊掏沧泳屠塘税严阊倘?揭麓?铩*
姚妈笑吟吟的去报与家茵:“虞小姐,老太爷来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妈道:“我正在念叨着呢,怎么这两天老太爷没来嘛?老太爷真和气,一点儿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实怕看姚妈那笑不嗤嗤的脸色,她也不搭碴,只说了声:
“你在这儿看着小蛮,我一会儿就上来。”
她一见她父亲就说:“你怎么又上这儿来做什么?上次我在家里等着你,又不来!”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干吗老是这么狠?都是你不肯说——”他把声音放低了,借助于手势道:“这儿这夏先生有这么大一个公司,他哪儿用不着我这样一个人?只要你一句话!”家茵愁眉双锁两手直握着道:
“不是我不肯替你说,我自个儿已经是荐了来的,不能一家子都靠着人家!”虞老先生悄悄地道:“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子啊?
这儿夏先生既然有这么大的事业,你让他安插个人还不容易么?你爸爸在公司里有个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饶了我罢!你不替我丢脸就行,还说增光!“一句话伤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来道:”你不要拿捏了!你不说我自个儿同他说!他对你有这份心,横是也不能对你老子这一点事都不肯帮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气愤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说:”你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听着也不成话!“拦他不住,他还是一路高声叽咕着出去:”说我塌台!自个儿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没脸!“姚妈这时候本来早就不在小儿床前而在楼下穿堂里,她抢着替他开门道:”老太爷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两手一摔,袖子一洒,朝她说了句:
“养女儿到底没用处!从前老话没错!”
家茵气得手足冰冷。她独自在楼下客厅里有半天的工夫。
回到楼上来,还有点神思恍惚。一开门,却见姚妈坐在小蛮床上喂她吃东西,床上搁着一只盘子,里面托着几色小菜。家茵一时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姚妈先笑道:“虞小姐,我给小蛮煮了点儿稀饭——”家茵慌忙走过来道:“嗳呀,她不能吃,她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禁不起!”姚妈不悦道:“哟!我都带了她好多年了,我还会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盘里有肉松皮蛋,一着急,马上动手把盘子端开了,道:“你不懂——医生说的,恐怕会变伤寒,只能吃流质的东西——”姚妈至此便也把脸一沉,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双筷子在空中点点戳戳,道:“我当然不懂,我又没念过书,不认识字!不过看小孩子我倒也看过许多了,养也养过几个!”家茵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太欠斟酌,勉强笑了一笑道:“当然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不过反而害了她了!”姚妈道:“我想害她干吗?我又不想嫁给老爷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妈你怎么了?我又不是说你想害她——”姚妈把碗筷往托盘里重重的一搁,端了就走,一路嘟囔着:“小蛮倒这么大了,怎么活到现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