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茵顿了一顿,道:“我倒是想换换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离开上海,是不是?”家茵道:“是的。我觉得,老是这样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我倒劝你还是待在上海的好。“有个收票人看他们一谈谈了有三刻钟,不由得好奇起来,走过去,仿佛很注意他们。宗豫也觉得了,他做出不耐烦的神气,看了看手表,大声道:”嗳呀,怎么老不来了!不等他了,我们走罢。“两人笑着一同走了。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来看她,道:“你没想到我这时候来罢?我因为在外边吃了饭,时候还早,想着来看看你。不嫌太晚罢?”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刚吃了晚饭呢。”她把一盏灯拉得很低,灯下摊着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么呢?”
家茵笑道:“起课。”宗豫道:“哦?你还会这个啊?”他把桌上的一本破旧的线装本的课书拿起来翻着,带着点蔑视的口吻,微笑问道:“灵吗?”家茵笑道:“我也是闹着玩儿。从前我父亲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亲等他,就拿这个消遣。我就是从我母亲那儿学来的。”宗豫坐下来弄着牌,笑道:“你刚才起课是问什么事?”家茵笑道:“问哪?……问将来的事。”
宗豫道:“那当然是问将来的事,难道是问过去?你问的是将来的什么事?”家茵道:“唔……不告诉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许可以猜得着。……让我也来起一个好不好?”家茵道:“好,我来帮你看。你问什么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说不定我们问一样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说的排成一条长条。她站在他背后俯身看着,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哟,挺好,是上上,再来,要三次——嗳呀,这个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经心慌起来,带笑叮嘱道:“得要诚心默祷,不然不灵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烟灰盘上的洋火盒里斜斜插着的一枝香,笑了起来道:“你真是诚心,还点着香呢!”香已经捻灭了,家茵待要给他点上,宗豫却道:“不用了。这也是一样的——”他把他吸着的一枝香烟插在烟灰盘子里。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嗳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强打起精神,笑道:“不管!看看它怎么说。”宗豫翻书,读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欢喜总成空喜乐喜乐暗中摸索水月镜花空中楼阁。”家茵轻声笑道:“说得挺害怕的!”宗豫觉得她很受震动,他立刻合上了书,道:“相信当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来。
宗豫过了一会,道:“水开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在炉子上搁一壶水,可以稍微暖和点,算热水汀。”宗豫笑道:
“真是好法子。”家茵走过去就着炉子烘手,自己看着手。宗豫笑道:“你看什么?”家茵道:“我看我有没有螺。”宗豫走来问道:“怎么叫螺?”家茵道:“嗳呀,你连这个都不懂啊?
你看这手纹,圆的是螺,长的是簸箕。“宗豫摊开两手伸到她面前道:”那么你看我有几个螺。“家茵拿着看了一看,道:
“你有这么多螺!我好像一个都没有。”宗豫笑道:“有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没有螺手里拿不住钱,也爱砸东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脸色陡地变了——她父亲业已推门走了进来。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道:“嗳,家茵!这位是——”家茵只得介绍道:“这是夏先生,这是我父亲。”宗豫茫然地立起身来道:“咦?你父亲?虞先生几时到上海的?”虞老先生连连点头鞠躬道:“啊,我来了已经好几天了。到您府上好几次都没见到。”宗豫越发摸不着头脑,道:“嗳呀,真是失迎!”他轻轻地问家茵:“我没听见你说吗?”家茵道:“那天他来,刚巧小蛮病了,一忙就忘。”虞老先生一进来,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够他施展的。他有许多身段,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们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
你夏先生少年英俊,这样的有作为,真是难得!“宗豫很僵地说了声:”您过奖了!请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这老朽,也真是无用,也是因为今年时事又不太平,乡下没办法,只好跑到上海来,要求夏先生赏碗饭吃,看看小女的面上,给我个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尽了!“宗豫很是诧异,略顿了一顿道:”呃——那不成问题。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别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旧书,这半辈子可以说是怀才不遇——“家茵一直没肯坐下,她把床头的绒线活计拿起来织着,淡淡地道:”所以罗,像我爸爸这样的是旧式的学问,现在没哪儿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见得。我们有时候也有点儿应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简直就没有这一类人材。“虞老先生道:”那!挽联了,寿序了,这一类的东西,我都行!都可以办!“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话——“家茵气得别过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儿早上来见您。
您办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他,道:”好,就请您明天上午来,我们谈一谈。“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烟匣子道:“您抽烟?”虞老先生欠身接着,先忙着替他把他的一支点上了,因道:“现在的人都抽这纸烟了,从前人闻鼻烟,那派头真足!那鼻烟又还有多少等多少样,像我们那时候都有研究的。哪,我这儿就有一个,还是我们祖传的。您恐怕都没看见过——”他摸出一只鼻烟壶来递与宗豫,宗豫笑道:“我对这些东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会,道:“看上去倒挺精致。”虞老先生凑近前来指点说道:“就这一个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钱的。咳,我真是舍不得,但没有办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给我想法子先押一笔款子来。”家茵听到这里,突然掉过身来望着她父亲,她头上那盏灯拉得很低,那荷叶边的白瓷灯罩如同一朵淡黄白的大花,簪在她头发上,深的阴影在她脸上无情地刻划着,她像一个早衰的热带女人一般,显得异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认识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无论怎么样,拜托拜托!”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对,忙道:
“噢噢,我这儿先走一步,明儿早上来见你。费心费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亲现在年纪大了,更颠倒了!他这次来也不知来干吗!他一来我就劝他回去。他已经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过虑了!”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对你父亲是有点误会,不过到底是你的父亲,你不应当对他先存着这个心。”
虞老先生自从有了职业,十分兴头。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厨子买菜回来,正在门口撞见他,厨子道:“咦?老太爷今天来这么早啊?”他弯腰向虞老先生提着的一只鸟笼张了一张,道:“老太爷这是什么鸟啊?”虞老先生道:“这是个画眉,昨天刚买的,今天起了个大早上公园去遛遛它。”厨子开门与他一同进去,虞老先生道:“你们老爷起来了没有?我有几句话跟他说。”厨子四面看了看没人,悄悄的道:“我们老爷今天脾气大着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气大也不能跟我发啊!我到底是个老长辈啊!在我们厂里,那是他大,在这儿可是我大了!”然而这厨子今天偏是特别的有点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哦,你也在厂里做事啦!”虞老先生道:
“嗳。你们老爷在厂里,光靠一个人也不行啊,总要自己贴心的人帮着他!那我——反正总是自己人,那我费点心也应该!”
正说着,小蛮从楼上咕咚咕咚跑下来,往客室里一钻。姚妈一路叫唤着她的名字,追下楼来。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
“姚妈妈?回来啦?”姚妈沉着脸道:“可不回来了吗!”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里去,叽咕道:“这么大清早起就来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进去,将鸟笼放在桌上,道:“你怎么这么没规没矩的!”姚妈道:“我还不算跟你客气的?——小蛮?还不快上楼去洗脸。你脸还没洗呢!”虞老先生嗔道:
“你怎么啦?今天连老太爷都不认识了?”姚妈满脸的不耐烦,道:“声音低一点!我们太太回来了,不大舒服,还躺着呢!”
虞老先生顿时就矮了一截,道:“怎么,太太回来了?”姚妈冷冷地道:“太太——太太是这地方的主人,当然要回来的了。”虞老先生转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么样?太太肚子不争气,只养了个女儿!”
小蛮正在他背后逗那个鸟玩,他突然转过身去,嚷道:
“嗳呀,你怎么把门开了?你这孩子——”姚妈也向小蛮叱道:
“你去动他那个干吗?”虞老先生道:“嗳呀——你看——飞了!
飞了!——我好不容易买来的——“姚妈连忙拉着小蛮道:
“走,不用理他!上楼去洗脸去!”虞老先生越发火上加油,高声叫道:“敢不理我!”小蛮吓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鸟放了,还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这时候,宗豫下楼来了,问道:“姚妈,谁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话趁没上班之前我想跟你说一声。”宗豫披着件浴衣走进来,面色十分疲倦,道:“什么话?”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风色,姚妈把小蛮带走了,他便开言道:“我啊,这个月因为房钱又涨了,一时周转不灵,想跟您通融个几万块钱。”宗豫道:“虞先生,你每次要借钱,每次有许多的理由,不过我愿意忠告你,我们厂里薪水也不算太低了,你一个人用我觉得很宽裕,你自己也得算计着点。”虞老先生还嘴硬,道:“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来我就奉还。我因为在厂里不方便,所以特为跑这儿来——”宗豫道:“你也不必说还了。这次我再帮你点,不过你记清楚了: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颜厉色起来,虞老先生也自胆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错不错。你说的都是金玉良言。”
他接过一叠子钞票,又轻轻地道:“请夏先生千万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只看了他一眼。
姚妈在门外听了个够,上楼来,又在卧房外面听了一听,太太在那里咳嗽呢,她便走进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谁来了?”姚妈道:“*銧!还不又是那女*说睦献永唇枨?考蛑蔽薹ㄎ尢炝耍?挂?蛐÷?兀毕奶??粤艘痪??诱砩铣牌鸢肷恚?溃骸鞍。克?掖蛐÷?俊币β璧溃骸靶铱骼弦?鞘焙蛳氯チ耍??豢刹淮颍√???耄?庋?游颐窃谡舛?趺纯吹孟氯ツ兀俊贝耸弊谠ヒ步?苛耍?奶??闳铝似鹄吹溃骸罢夂昧耍?一乖谡舛?兀?丫??蛐÷?耍≌夂⒆印???钦胬牖椋?腔共桓?ニ懒嗣矗俊背抗庵械南奶??┳偶?撞挤饨蟪纳溃?厍坝辛街环焐峡诘目诖??锩嫦氡刈白糯嬲壑?唷K?嶙鸥鲼伲?呈且恢侄鄱鄣牧常?偈菪┮膊幌允莸摹W谠チ绞植逶谠∫麓?铮?7Φ氐溃骸澳阌衷谀抢锼敌┦裁椿埃俊毕奶??溃骸澳悴恍拍闳ノ市÷?ィ∷?皇俏乙桓鋈搜?模?彩悄愕陌。彼底潘底派ぷ泳瓦炝耍??帕脚菅劾帷*
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儿瞎疑心了,好好的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平心静气的谈一谈。”夏太太道:“什么平心静气的谈一谈?
你就是要把我离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里了!你不要想!“她越发放声大哭起来。宗豫道:”你不要开口闭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个婊子不是称心了吗?“宗豫大怒道:”你这叫什么话?“
他把一只花瓶往地下一掼,小蛮在楼下,正在她头顶上豁朗爆炸开来,她蹙额向上面望了一望。她一个人在客室里玩,也没人管她。佣人全都不见了,可是随时可以冲出来抢救,如果有惨剧发生。全宅静悄悄的,小蛮仿佛有点反抗地吹起笛子来了。她只会吹那一个腔,“呜哩呜哩呜!”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声音。她好像不过是巢居在夏家帘下的一只鸟,漠不关心似的。
家茵来教书,一进门就听见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给她买这根笛子,宗豫曾经说:“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
那天是小蛮病好了第一次出门,宗豫和她带着小蛮一同出去,太像一个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后面叫:“先生!太太!太太!
您修子修孙,一钱不落虚空地……“她当时听了非常窘,回想起来却不免微笑着。她走进客室,笑向小蛮道:”你今天很高兴啊?“小蛮摇了摇头,将笛子一抛。家茵一看她的脸色阴沉沉的,惊道:”怎么了?“小蛮道:”娘到上海来了。“家茵不觉愣了一愣,强笑着牵着她的手道:”娘来了应当高兴啊,怎么反而不高兴呢?“小蛮道:”昨儿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侧耳听着,楼上仿佛把房门大开了,家茵可以听得出宗豫的愤激的声音,还有个女人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