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不多?有那瘾头大的,早上去了,晚上不想走,又怕蚊子叮,就找到我们楼里去借宿,还说愿意出票子。我就留过客人,但绝不收钱,多大个事呀!为这事,我那死去的老伴还没少跟我磨叽,她不是怪我没收钱,她说眼下这社会治安乱,你知你招进家里的是个什么人? 真要起了坏心,只怕连后悔都来不及啦!可我不怕,我对她说,凡是一日一日坐在那里钓鱼的,都是图个心地清静,天下哪有图清静的人惹是生非的?再说,心生歹意的莫不为个财色,咱这家有啥呀,他看中啥尽管拿,随便。还有就是个你,在人家眼里,老帮子一个,谁还稀罕?也就我还把你当个宝吧。恨得她就用手掐我,也不使劲儿掐,就是那个意思呗。人啊,活着时不觉,过后想起来,唉……老贺说不下去了,眼里汪了一层水雾。人一上了年纪,又喝了酒,情感就变得脆弱了。老曹忙又递烟,待他平静了些,才又安慰说,咱们这茬人呀,孩子都不多,难免都有耍单儿独守的那一天。也别太那个了,少是夫妻老是伴,过一阵,再找个能陪着说说话的呗。
老贺轻轻摇头,我的那口子,还是我在厂里当班组长时跟的我,是我徒弟。就因厂子在城郊,她爸她妈先是找人给她调单位,她不去;又给她找对象,是部队的一个连长,答应结婚后就可以带她随军,她也不动心。为这事,都跟她爸她妈闹掰生啦,跟我领了结婚证书都没告诉家里一声,过后还是抱着孩子回的娘家门。想想那些年两个人的事,哪还有那个心肠,等等吧……老曹突然变了话题,压低声音说,老哥,我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你看行,咱俩一乐,你看不妥,就当我啥也没说。
你说你说。
你看咱老哥俩换换窝儿,行不?
老贺怔了,换窝儿?
我的意思,是换住一些日子,我去你在雁洲的家住,你到我在这儿的家住,不是换房,是换住。过些日子,有谁先住够了,就再换回来,啥东西也别搬别动。我为啥想了这么个主意呢?因为我好钓鱼,哪个礼拜不去水边坐上一两天,心里就痒痒。雁洲我早就盼着去,就是因为太远,才总是留着这份念想。要是这么一换呢,你老哥也不用住在闺女家客厅心里憋了巴屈地不舒坦了,啥时想去看看闺女外孙抬腿就到。我呢,也去过上一阵神仙的日子。这叫两好换一好,你看可行?老贺心里怦然一动,这叫可遇而不可求,果然是大大的好主意。但他的心很快又沉下来,问,这可是大事,你不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夫人能愿意陪你一块儿去呀?我那紧挨着水泡子的家可非比这里花红柳绿呀。
老曹笑说,这也叫赶巧,我那口子这阵子不在家,她有个老姐姐病了,是脑血栓,一时半晌难下床,孩子们又都忙,她就去侍候了。本来叫我一块儿去的,可我不去,为啥呢,是我那个连襟太客气。人一客气就不实在了,你说是不?一天两天还能将就,时间一长,就显得远了。还不如咱老哥俩,有啥说啥,多好。老贺略作沉吟,再问,老兄就没点啥忌讳?我老伴可是死在家里的呀。
老曹哈哈大笑,笑得树荫下的人都扭头往这边看,还有人喊,有啥笑话大声说,有乐大家乐。老曹说,俺老曹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这个邪。前年,我得肺炎住医院,正赶上病床紧,排号,我儿子四处托人才夹了个楔儿。往病房里送时,小护士耷拉着脸说,那张床上的病人可是刚送的太平间,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了,你们可别又逼着我换床位。我儿子站在旁边看我,那意思我明白,他已无能为力,是在等我表态。我正被烧得心焦,就倔哼哼地问小护士,那你告诉我,你们医院哪张病床上没死过人?小护士干瞪眼不敢接话。我又说,是不是这张床我不去,你马上另有安排?该死该活×朝上,我不怕!这不,半个月,横着进去的,立着走出来,从那往后,咱老曹屁毛病没犯!老贺说,那好,你老兄说个时间,我陪你回一趟雁洲,先把那个窝儿看看再说。
老曹却将一串钥匙拍在老贺手上,大咧咧地说,哎哟我的老兄弟哟,谁还信不着谁呀!这是我家的门钥匙,从现在起,你就随时可进。你呢,回去一趟,该藏的藏,该往出带的带,咋预备,随便。等哪天,也把你的钥匙往我手里一交,再告诉我你的家是哪区哪街什么号,门朝哪边开,就齐啦!剩下的事,自个儿的梦自个儿圆,都来个高度自治,中不?那天晚上,老贺将这事跟女儿和亲家母说了。亲家母挺矜持,眼角溜着女儿不说话,女儿却垂了泪水,说爸到了这儿,还自己出去住,好像家里就多了你一个人似的。老贺说,看你这孩子说的,我也不是远去了哪里,想来家,随时就来了。你也为你婆婆想想,用文词说,她也是花甲之人了,你让她宽松宽松。女儿便对婆婆说,妈,那就拜托您,明天陪我爸先过去看看,需要添置什么您就费心了。老贺说,可别,那样容易让人家老曹多心,不好。亲家母说,饭还是回来吃,不过多添一双筷,一家人也好说说话。老贺笑说,有此舒坦住处,咱就要充分利用,用好用足。早晨我爱睡睡懒觉,午间呢又好和那些新结识的老兄弟们凑凑热闹,都别勉强。但晚饭我一定回来吃,亲家母的烹饪手艺我还没享用够呢。说得连女儿都破涕为笑了。第二天一早,老贺出了家门就直奔了曹家。老曹是个急性子,粗粗细细的钓鱼竿已捆扎在一起,旁边还放着一个鼓溜溜的大背包。曹家也是两室一厅一卫,齐整干净,大大小小的家用电器一应俱全。老曹指点了一番,接过老贺的家门钥匙,互道了珍重,背上行囊,就兴冲冲地离家而去了。老贺开始了惬意的别一样的生活。当晚,他给老曹打去电话,老曹在电话里哈哈震耳,说我找到家就去钓鱼啦,刚喝了鱼汤,虽说小点,只有两条,但味道鲜啊。从明天起,我要好好打出两个鱼窝子,你就等着我丰收的消息吧。老贺又告诉老曹一些生活用品摆放的位置,心里越发安稳踏实了。那一晚,老贺开始恢复以前的生活习惯,夜里晚睡一些,看过电视还翻了一阵书,一觉睡到大天亮,也不知做没做梦。早晨小眯一阵回笼觉,起床后一碗牛奶两片面包,榨菜丝上淋点蒜蓉酱。简单清理一下房间后,在写字台上铺展开自备的文房四宝,写上三百蝇头小楷。他一直在誊抄《三言二拍》,除了迷醉于古时神奇故事里的因果报应,更为了寻求凝神运笔时的那种心境的沉静。他把这个事看作工程,是艺术的工程,也是一种心灵的工程,但这个工程一度中断,自从老伴去世,住进了女儿家,他就没有继续这个工程的环境了。三百字写完,他去小区荫凉地,和老弟兄们说笑博弈,小酌一番后,先回家里午睡,再神清气爽地复去聚会。晚饭回女儿家重温亲情享受天伦,入夜时独回神仙洞府,开始新的轮回。心满意足的老贺甚至有了对日后生活的崭新设想,把雁洲的那户旧房子卖掉,就用那笔钱在这小区,或者附近,租上一户独室的房子,长久地住下去,直至了结此生,岂不也算美哉?但老贺的这般好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周后的一个中午,他还在小睡,忽听房门的锁眼哗哗地响,在他翻身坐起用脚在床下拨找拖鞋的当儿,开门人已进了屋子,并将房门重重地摔出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