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曹。突然回到家里的老曹脸色很黑,不是那种被太阳光晒狠了的黑,而是凶煞煞满腹怒气的黑,是甩着脸子使性子的黑。他不是脱鞋,而是将脚上的旅游鞋恶狠狠地甩出去,砸在鞋柜门上,咣的一声,惊人心魄。
老贺问:你咋回来啦?
老曹的回答比甩鞋更重更狠:这是我的家,我咋就不能回?
老贺的本意是问你怎么提前回来了,老曹走时曾说要在雁洲待上一个月,后来在电话里又说,不煞冷或老太婆不回家他就不回来。他突然之间杀了个回马枪,总该有个原因吧?老贺小心地问,老哥,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
老曹说,别叫哥,咱承受不起。
这便是直通通地对着自己来了,可刚刚重见面,自己怎么可能得罪到他呀?是不是怪我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呀?老贺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吗?
贺大领导啊,你在你老家的那片地方人性不咋地呀,硬是连个朋友都没有啊,怪不得你赖在这儿不愿回去,真是顶风能臭四十里呀!
老贺怔了,不知再该如何接话。
老曹不管不顾接着往下说,刚去的头两天,我过的还算是人的日子,可第三天,就不敢开门往外走啦!先是门上被抹上臭油漆,接着又被抹上臭狗屎。你家外头也有个老年人好聚堆的地方,我寻思凑过去找找热乎,也顺便说道说道,没想人一去,人家先问你是姓贺的朋友吧,我点了头,就再没人答理我了,连觍着脸巴结递烟都没人接,还有人直扇鼻子说有贼腥味。昨儿,夜里,又有人甩进一块大砖头,把你家窗子砸得稀烂碎。明白人不说绕弯子的话,我可没给你找人修,愿修你回去自己修。那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脏点远点条件差点都在其次,可真整成天津的包子狗不理,那就没法将就啦!老贺默默地归拢自己的东西,他不再多问,也不想辩解,他知道人家说的都是实情,不含一点水分,自己这些年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惹了众怨众怒,就猫狗不如,连想说说真情话都没人听没人信啦! 严重点说,就是老妻的突然死去,都跟那种环境有关。那天早晨出门,门边又被人故意堆弃了许多垃圾,老妻清理,却没想被脚下的西瓜皮滑了一下。人摔倒了,伤点皮肉倒在其次,没想肚里窝着那股火,突然引发了心脏病,这个委屈可去跟谁说呀?老贺提着东西,灰溜溜重回了家里。亲家母和女儿的眼神里透出的都是奇怪,老贺说接了雁洲邻居的电话,家里窗子被风吹坏了,他必须马上回去处理。亲家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老贺说也快,三两天吧。女儿不放心地叮嘱,收拾完可就回来呀。三天后,老贺重新出现在荫凉地里,就感觉到身边的气氛大不同以前了,人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躲躲闪闪,还有不屑与疑惑。他主动说话,别人也哼哼哈哈的,爱理不理的样子,连那种“填大坑”的游戏,也没人主动邀请他了,端起酒杯也是在吃下眼食,冷冷落落的。老贺心里清楚,一定是老曹回来,把在雁洲的遭遇说给了大家听,人们开始在用白眼看他。人们的情绪就像流行性病毒,传染起来,迅猛而顽固。还有人不客气地对他说,腰包里有钱,就再买一户房呗,往咱这老百姓堆里凑合个尸求?那钱别管是咋来的,搂到手就得花,不花还带到棺材里去呀?老贺听得懂人家话里的意思,可又无言以辩。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老贺“文* ”前读完高中,就步董家耕、邢燕子的后尘,下乡当了知青。后来回城时,那个沥青厂刚建完,他先当工人,再当班组长、车间主任,再后来就是副厂长、厂长。突然的一天,满世界开始喊中小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厂里来了工作组,研究要把这家国营厂卖给私人,从此民营。厂长老贺对此不理解,一次又一次的,大会小会都说,沥青厂效益一直不错,这些年公路建设突飞猛进,筑路原料供不应求,沥青厂又不是活不下去,年年都超额给国家缴纳利税,为什么非要卖掉它呢?有一天,工作组突然通知他去欧洲考察,说是他需要解放思想转变观念。在外面精彩的世界走过半个月,等他再回来,企业转制工作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在他考察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厂长不仅积极支持卖厂,还成了第一投标人,万事俱备,等待老贺的只是落笔签字了。沥青厂零字出售,国营厂副厂长一夜之间变成了民营企业家,这不能不让工人们奇怪,这么大的厂子,这么些的设备,怎么就一毛不值了呢?工作组在大会上的解释是,近两千职工的工资、退休金和医疗福利支出都将由民营企业承接,一人就是按最低五万元计算,也是近亿,两者相抵,民营企业还吃着近千万元的亏,人家是以大局为重才不计较。那个数目挺吓人,上亿呀!职工们一时都吓得闭上了嘴巴。初期,一日日变得务实起来的职工和家属对改制还没觉怎么样,不过是变了个厂牌牌,别管谁当家,只要按月给开支,看病给出钱就中呗。但很快,人们觉出味道不一样了,陆续有人放长假,又有人下岗,接着是买断工龄,给你三万两万元钱,从此与沥青厂两清,有病也去找保险公司吧,人家给你投保了。可去保险公司去要治病钱,好像跟人家讨小账,远不如当初在国营厂实报实销时顺当了。丢了实惠的工人们感觉上当了,想跟变成了民营企业家的原常务副厂长理论,可人家坐着高级小轿车,早在市里另买了高档别墅,十天半月难在厂里露个面了,另有新聘的总经理给撑着这片天。人们想起当初在卖厂协议上签字的是老贺,人们还想起一夜间变成资本家的原常务副厂长是老贺一手提拔起来的,以前还是老贺手下的车间主任,再以前还是老贺情同父子的徒弟,而且,老贺签过字,就变成了市工业局的巡视员,再不端沥青厂的这个饭碗了。于是,人们开始迁怒已退休在家的老贺,人们众志成城地坚信,老贺这是在跟大家玩弯弯绕,他一定从他昔日的徒弟手中接下过非比寻常的好处,不然,傻子才会签下那样的字呢。也许,除了老贺,只有老伴才相信他是怎样一个人。不错,一夜间当了董事长的昔日徒弟确曾一次次深更半夜摸到他家来,送过房门钥匙,说市内某小区某栋某号已经装修利索,从此就是贺师傅的新家,房产证明随时可办;还送过他银行卡,说里面是三十万,密码是师傅和师母的生日拼接。老贺都坚决地拒绝了,并冷着脸说,往后你不要再到我的家来了,老百姓的眼睛都不瞎,我怕你来得次数越多,我越走不出这个家门了!面对周围人群越来越深重的冷漠,老贺内心深处越来越孤独,也越来越愧悔。他愧悔当年怎么就力挺爱徒一步步当上了常务副厂长,是不是自己的眼光有问题,格外喜欢上了他的脑子灵活处事圆通了呢?老贺更愧悔的是不该在那份改制协议书上签字,是不是还是因为漫长时光的家庭成分问题,在自己的骨子里已顽固地潜伏下某种基因,只怕再坚持,会认为是不听党的话呢?可这些话他去跟谁说?说了又有谁信?在这世界上,唯一知他孤独、苦闷与愧悔的人已先他而去,真是连说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啦!老贺不再去荫凉地,每天早起,他提起小马扎走出家门,或孤独地找个地方坐上一阵,或去远些的小区,试图与那些尚不熟悉的人建立起新的友谊。但慢慢地,他感到这很困难,问题不是出在外人,而是出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他总感觉别人盯向他的目光里有芒刺,他还感觉那些看似平常的问题里暗藏讥嘲与咒骂。在几乎所有住宅小区的老人角,慨叹世风诅咒腐败都是一个最能引起人们共鸣的话题。因此,他便感觉自己真成了一只过街的老鼠,那些芒刺与讥嘲追逼着他,让他无处藏身。暑日过去,秋风渐凉。有时丽阳高照,微风和煦,女儿已能抱起小外孙去屋外走一走。老贺再次提出回雁洲,这次亲家母和女儿都没再挽留,她们看出老贺在一日日消瘦,也比以前更加消沉,是不是他想家了呢,人不亲水亲,毕竟那是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故土难离呀。在临行的头天晚上,女儿提出了建议,爸,不如您就把家里的那户房子卖掉,在我们这儿附近再买一户,您年纪越来越大,住得近些,我们彼此都方便照料。老贺心里颤了一下,说,那户破房子还值几个钱儿?哪够换买一户这边的房子呀?女儿说,把您的积蓄都拿出来嘛,反正日常的开销,您的退休金足够了。现在买房子不算花钱,你把它看成投资就对了,还能增值呢。这回老贺的心不是颤,而是如同被什么狠狠地扎了一下,疼起来,深切地疼起来。连亲生女儿都认为自己手里另藏着大笔的钱!他只说了声让我再想想,就起身回客厅去了。老贺回到雁洲后不久,邻居们就看到有人陆续从贺家搬出冰箱、彩电、床铺、衣柜,阳台窗上还贴出“此房出售”的大纸片,人们知道狐狸尾巴藏不住,老贺终于要搬家去另找福地了。又不久,沥青厂工会收到一封挂号信,信封里有一个储蓄折,存储的数字是五万余元,储蓄折里还夹了一封信,信分成上下两部分,蝇头小楷,一笔不苟,都极简洁。上部分是写给厂工会的:“当收到此信的时候,请到西山墓地找我,拜托用储蓄折里的钱帮我料理后事,余款交我女儿。多谢。”下部分是写给女儿的:“别多想,爸爸只是想换个地方去睡觉,思来想去,还是和你妈妈睡在一起最舒服。留给你的钱便是爸爸和妈妈此生积攒的全部。谢谢亲家母。替我亲亲小外孙。”人们急赶去墓地。老贺妻子的墓前,架着一个小巧的旅游帐篷,老贺衣冠齐整,已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长眠不醒。赶来的医生说,死者是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墓地管理人员说,前一日只是看到有位老先生在墓前架起了小帐篷,以前这种事也有,不过是活着的人对逝者的一种悼念方式,哪想这位老先生会走了这一步呢?有人奇怪,老贺眼下属于市工业局的退休干部,又有至亲骨肉,弃世前,他为什么要把信和款子寄到沥青厂而不寄工业局?他给女儿的临终绝笔信又为什么要写在给沥青厂工会的同一张纸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