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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4)

时间:2009-01-2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贾平凹 点击:

08

  到了池头村的剩楼,哦,我是把我们居住的楼叫剩楼的。当然叫剩楼是因为这座楼是没有盖完而剩下的楼,这样五富能理解。其实在我心中,我是把剩字念成谐音的圣,延安是共产党的革命圣地,我们保不准将来事干大了,这楼将也是我们的圣地。
  现在,我一步一步走到剩楼前,回头看院子里土地上的鞋印,鞋印虽有些外八字状,但十分清晰。我说今夜里不会有雨吧,我的意思是有雨了就把鞋印冲没了。但五富说天怪闷的,得一场雨。我气得没理他。
  我们动手做饭。我突然很想吃面条。因为没案板,我们总是拌搅了面糊糊吃疙瘩汤,而我今晚上主张擀面条吃。我是揭了床上的被子,用水擦净了床上的芦席在芦席上擀,擀出了簸箕般大的一片,五富喜欢得像过年,说他想吃面条也都快想疯了。我切面时问:吃长条子还是吃片儿?五富说:随便。
  随便是什么面?吃饭要讲究!
  我吃饭是讲究的。就说吃面吧,我不喜欢吃哨子面,也不喜欢吃油泼面,要吃在面条下到锅里了再和一些面糊再煮一些菜的那种糊涂面。糊涂面太简单了吧,不,面条的宽窄长短一定要标准,宽那么一指,长不超过四指,不能太薄,也不能过厚。面条下进锅,要一把旺火立即使水滚开,把面条能膨起来。再用凉水和面粉,包谷面粉,拿筷子迅速搅成糊糊,不能有小疙瘩,然后沿锅边将糊糊倒进去,又得不停地在锅里搅,以免面糊糊裹住了面条。然后是下菜,菜不能用刀切,用手拧。吃这种面条一定得配好调料,我就告诉石富,盐重一点,葱花剁碎,芫荽呢,还得芫荽,蒜捣成泥状,辣子油要汪,醋出头,白醋最好,如果有些韭花酱,味儿就尖了。
  五富说:你说得都对,但咱只有一把盐。
  败兴,贼五富你就会败兴!
  我不能不教育五富了:没有油炝的葱花没有辣子和蒜就不能想吗?人怎么能没个想头呢?过去就有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想着西安城现在不就是西安城里的人了吗,想着我们的饭香,不是胃口就开了吗?心想事成!
  好了,吃饭。一边吃饭一边想我们的工作,想钱!
  拾破烂怎么啦,拾破烂就是环保员呀!报纸上市长发表了讲话,说要把西安建大建好,这么大的西安能建好就是做好一切细节。那么,拾破烂就该是一个细节。我们的收入是不多,可总比清风镇种地强吧。一亩地的粮食能买几个十八元,而你一天赚得十七八元,你摊什么本了,而且十七八元是实落,是现款,有什么能比每日看着得来的现款心里实在呢?你吃饭吧。吃饭不要把嘴埋在碗里,你是猪吗?慢慢吃,没有狼在撵你!
  我是吃了两碗,又盛了半碗,就吃饱了。把床挪开,在砖垒子里装了我当日赚来的钱,也装了五富当日赚来的钱。
  五富,人常说住家要有镇宅之宝,有人用古董来镇,有人用石狮来镇,有人请道士画了符镇,咱用钱镇!钱是宝中之宝,用钱镇住了这房子,咱就从这儿起根发苗。农民咋啦?再老的城里人三代五代前还不是农民?!咱清风镇关公庙门上的对联写着:“尧舜皆可为,人贵自立;将相本无种,我视同仁。”你知道不?
  五富是吃了一碗又一碗,还吃了一碗,他说:不知道。
  锅里剩下了一碗,我把它盛在盆里说明日再吃吧,五富说明日就馊了,不如我再加一下。他真的就吃了,梗了脖子,红着眼坐在那里发瓷。
  你起来,五富。要转一转的,要么撑进去那么多你能睡下吗?
  五富要站起来,站起了一半又坐下去,给我摆手,他说你不要我说话,我不能说话,你做的饭香,一说话我就要吐出来呀。
  好,你就静静坐着,听我说。我开始嘲笑那些没来西安的清风镇人了。哼,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么,他们还作践过咱们没手艺,他们不就是会个木工、泥瓦工吗,咱们的工作没有技术含量,他们就有技术含量了?而一天干到黑腰累断手磨泡了工钱有多少,一天挣五元钱算封顶了吧?咱多好,既赚了钱又逛了街!你问清风镇的人有几个见过钟楼金顶?你说城里的厕所是用瓷片砌的,他们恐怕还不信呢!你瞧着吧,你没出来前镇上有谁肯和你说话,觉得和你说话费时间,掉价儿,你呆上一年半载回去了,你就会发现清风镇的房子怎么那样破烂呀,村巷的路坑坑洼洼能绊人个跟斗,你更发现村里的人是他们和你说不到一块了,你能体会到他们的愚昧和无知!
  来,笑一笑,给我说说今天碰到的有趣的事吧。你说五道巷家属院里有人收破烂,那一定是门卫在作怪,你得想办法买通门卫呀。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越是大人物越小心,越没架子,越是小人物越难缠,门卫都是那德性。怎么买通,这还要我教吗,你见了他会不会笑,送不起一包纸烟发上一根行不行,能不能腿儿快些帮他去锅炉房提壶开水或扫一扫大门口的尘土?人和人的关系不在乎什么大事而全在枝末细节上。共产党和国民党打了几十年仗,毛主席和蒋介石见面仍握手吃饭哩。你和清风镇的李小毛为什么结了仇,不就是你给别人发了一根纸烟没给他发而他觉得没了面子吗?你肚松泛点了吗,那就去把衣服洗洗,你的衣服酸臭得人能走近不?咱是拾破烂的,咱不能自己也是破烂。门卫不让你进去会不会是嫌你不卫生有碍了观瞻?!
  我把五富一把拉了起来,他啊地一声,手捂不及,饭从嘴里喷出来。饭盛在锅里碗里看着香喷喷的,若倒在了地上就显得脏,何况从五富的嘴里吐出来,一根面条就粘在我的膝盖上。
  五富一脸尴尬,怨恨自己糟蹋了粮食。他不想洗衣服,但必须他来洗了,洗了他的一身,也洗了我的裤子。五富洗着衣服要求我吹箫,我没有给他吹,我收拾起了我的房间。
[NextPage09]

09

  我是爱整洁的。
  在清风镇的时候,要是谁家的老婆漂亮了,屋子里凌乱不堪,进门没个下脚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让我还感到一种暖意和诱惑,如果谁家的老婆人丑,屋子里又乱七八糟,我就极其反感。五富是个男的,又是丑男,他的屋里肮脏得像个猪窝,我骂他,他又改不了,气得我就很少进他的门。现在我扫了地板,用抹布又擦了床头和门,就把锅灶从门后边挪到窗子下边。床原本靠东墙支着又移到了西墙根。那几件换洗衣服是搭在一道铁丝上的,觉得挡住了半个窗子,取下来又挂在床头的木橛子上。面粉袋提起来墩在灶的两边,就和东边装菜的筐子显得对称了。鞋都放在床下,鞋跟朝里,鞋头朝外。那块镜子呢,我记起前两天是带回来了一块镜子的,这镜子上原本阴刻了喜鹊登梅的图案,但镜子破碎了,我拾的只是一块三角形,梅树还在,喜鹊仅仅看到一个尾巴。我在屋里怎么也找不着那块镜子。
  我说:五富你见着一块镜子吗?
  五富说:是不是那个玻璃片?他洗衣服将水溅得门口湿了一摊,用嘴努努他的屋门口。镜子果然在那儿。又说:今早我用玻璃片刮土豆皮。
  我说:那是玻璃片吗?是镜子!
  我把镜子放在窗台上。放在窗台上容易被撞掉,就用三颗小钉子把它固定在墙上。是床对面的墙上,这位置挺好,可以一起床在镜子里就看见自己了。
  五富洗着衣服还在想着吃饭,他说今日的糊涂面里能煮些黄豆那就更香了,老家里有的是黄豆,怎么来时没想到带一小袋呢?我恼得不理识他。
  他说:高兴你生气了?
  他说:不就是一个破镜片么,你又不是女人,喜欢镜子?!
  我说:镜子里有女人!
  五富乍拉着两手水跑进来往镜子里看。他没有看到女人,看到了自己的黑脸,他说:我就见不得我!
  我让他再看看。五富在镜子里看见了他身后的床,床上的墙上钉着一个架板,架板上放着一双女式的高跟尖头皮鞋,灯照得皮鞋光亮。五富撇撇嘴,觉得很不屑。
  这双女式高跟尖头皮鞋就是我在清风镇的婚姻失败后买的那双,来西安时我包进被褥卷里。五富知道这件事,他不止一次主张把这双鞋卖掉:一双皮鞋就能招来个老婆吗?招来的恐怕是贼!
  五富说:一双鞋敬得那么高,是毛主席像呀?
  我说:洗衣服去!
  我有我的最新想法:世上的好多东西都是一个引逗着一个的。比如说,你买了一把茶壶,你就得买四个茶盅吧,有了茶壶茶盅就得买放茶壶茶盅的桌子,有了桌子还得有凳子……这个例子有趣,但还不确切。又比如,清风镇有几户人家都是婚后多年没有孩子,等着抱养一个了,老婆在第二年竟然就怀孕了。为什么自己今日就能得到一双皮鞋呢,肯定是这双高跟皮鞋引来的。那么,我是穿了皮鞋了,高跟皮鞋会不会也就要有了穿它的人呢?
  这想法我不说出口,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好多事情用不着告诉五富的。但我的想法却使我激动起来,我不能说我刘高兴的女人将会翩翩而至了,我就吹箫,箫音呜咽悠长,传递着我的得意和向往。
  五富突然蹑手蹑脚进来,悄声说:楼下的在偷听哩!
  楼下东西有两个房间,东边房间是住着一个叫黄八的邻居,也是拾破烂的。因为我还没有与他很熟,远亲不如近邻,为了能与他和平相处,我还得观察他。
  五富却和他热火了,叫他的时候,他说广东人把八读成发,应该叫他是黄发。屁,我们偏叫他黄八。黄八粗胳膊粗腿的,脸上却有白癜风,这白癜风哪儿生不得,偏就生在鼻梁凹处,像是抹的粉,看着滑稽。但是,磁铁需要的是螺丝和钉子,箫声还不是为耳朵而鸣的?对于五富的告密,我点点头,还在吹。
  五富却将半盆洗衣水哗啦泼向楼下。楼下的黄八叫着:哎哎,溅着人啦!五富说:你干啥哩?黄八说我听箫哩。五富说:不准听!黄八说它响哩我不听?五富更蛮横了,说:那你掏钱,你掏钱!黄八恨了一下,房门响,进了他的小屋。我继续吹,五富叮咛我吹低点,不要黄八全听了去。黄八的门又响了,他走上了楼梯,手里提着一个竹笼子。
  黄八说:我在楼下炒腊肉,你们也闻过香味的。
  我把嘴移开了箫,箫离开了嘴就是一根竹管,我拿竹管敲着楼栏杆,说黄八你甭听五富的,有些东西是个人的,有些东西就不是个人的。清风能独有吗,明月能独有吗?黄八你也爱音乐呀,你听出我吹的啥曲子?黄八说我听不出来,只觉得好听。五富瘪着嘴乜视黄八,但黄八说得对呀,树上的鸟叫得好听,其实又有谁知道鸟叫了什么。
  黄八说:吃苹果!我给你们吃苹果!
  竹笼子放下来,里边真的是一些苹果。苹果一半都是坏的,一半虽没坏,却小而发蔫,像老汉的卵蛋。黄八说白天里他去一家果品店收废纸箱,帮人家打扫卫生,人家没卖给他废纸箱却酬谢了他这些苹果。黄八说:狗日的,我忙活了半天就落了这些苹果,我只说我奸哩城里人比我还奸!
  我立即就在竹笼里挑拣,五富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坚决不动手。来吧来吧,口水都流下来了还充什么正经?五富说:那我尝尝。过来也在竹笼里挑,拣了一个坏的,拿嘴把坏了的部位咬一口吐了。我说挑好的吃么。五富说哪能先挑好的吃,那坏了的不就越发坏得吃不成了?我说像你这吃法,吃到底都吃的是坏的,挑好的吃!五富说:不会过日子!
  黄八的举动确实让我们感动,五富把这些苹果给了我多半留了少半,就分别放进各自房间,说:吃苹果的时候我就能记着你的好处了!拿手摸了一下黄八的鼻梁凹,问:疼不?黄八说:不疼不痒,也不传染。五富说:蛮好看的。黄八说:好看不好看,反正我看不见。我就笑了,说黄八你命里原来要当县官的。黄八说:我当官?我们村一个人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家当了县长,我却出来拾破烂。我说:都是这白癜风把你害了,戏台上县老爷出来都是在鼻梁凹上抹一块白的,白癜风让你鼻梁凹白了,就当不了现实中的县官了!
  我这是开个玩笑,没想黄八却登时蔫了,这让我有些后悔,不知道再说什么安慰他。到底是吃了人的嘴软,五富竟说:你好赖还有这个官相么。黄八说:我这样子你说不难看?五富说:不难看!黄八说:那我以后啥地方都敢去呀?五富说:去,敢去!这时候咚地一声,远处有了雷鸣,又是一连串的雷。我们都吓了一跳,往楼外看去,西北方向红光一片,夜空中出现了无数的火树银花。黄八说:今日是礼拜天?五富说:是礼拜天吧,咋啦?黄八说:这你不知道?五富说:知道啥?黄八说:这是芙蓉园里放礼花哩,芙蓉园里每到礼拜天晚上就要放一场礼花哩!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黄八竟然还知道芙蓉园!芙蓉园是西安新建成的仿唐公园,耗资了十三亿,街上的广告牌上写着它的豪华和气派最能体现当今的盛世。但芙蓉园我知道,没去过,五富才不管街上的广告牌,他没去过也不知道。
  黄八说:没去过芙蓉园等于没来过西安,你没去过芙蓉园?
  五富说:我哪儿没去过?我故意试验你哩!
  黄八说:那你也知道芙蓉园花了十三亿?
  五富说:傻子才不知道呢!
  我想笑,但我没有笑,我在看灿烂的夜空。
  黄八和五富就开始讨论十三个亿是个什么概念呀。百元票子一张张铺开来,西安城大街小巷都成了钱路,如果数起来,天神,那咋能数得过来呢?他们津津乐道,讨论着讨论着话题就转变了,转变得自自然然,毫无痕迹。槐树上的蚊虫又往下尿尿,我总担心这些尿水滴在脸上会出现雀斑或者黑痣,用手擦了,闻了闻,倒是没有臭味。黄八和五富又争论起世上最重的东西是什么,争论的结果说是两样,一是粮食,比如同样大的一袋土和一袋麦子,麦袋子就觉得比土袋子沉重。二是钱,比如同样厚的一沓白纸和一沓钱,钱也就比白纸有分量。黄八说:一百万元扎成捆就可以砸死人的。五富说:不对,五十万元一捆就把我砸死了。啥时候咋不让钱把我砸死嘛?!
  我不愿意破坏他们的兴致,也不愿意同他们论说,回坐了我的房间,脱了脚上的皮鞋,吐了唾沫用布擦拭。皮鞋擦拭得有了贼光,我欣赏着的时候发现了晾着干馍的那个破纸板下,有两只蚂蚁在搬运针尖般大的一粒馍屑。这是两只黑蚂蚁,圆脑袋细腰。蚂蚁的腰那么细,像连着一根线,那胃在哪儿长着呢?前边的一只用嘴叼着拖,后边的一只用前爪推,着地的后爪都绷直了,微微地颤抖,看不见它们出汗,也听不见它们的喘气声,样子异常辛苦。我真的是同情了两只黑蚂蚁,弯下腰把那粒馍屑捡起来直接放到了墙根的蚁洞口,但两只蚂蚁却慌张地逃跑了。
  芙蓉园的礼花早停止了鸣放,池头村前巷道里的夜市声又尘土一样飘浮空中,我听见坐在楼台上的五富和黄八在争论中友好了,口气柔和,言语亲切。黄八问:五富五富,你们是韩大宝介绍来的吗?
  我们是乡党,在村里论辈分他把我叫叔哩。
  听韩大宝说你们是商州清风镇的?
  清风镇的红薯好吃,干面得像栗子。
  那儿还吃炒面吗?
  二三月庄稼青黄不接的时候炒面救人命的。
  吃了屙不下是不是用钥匙掏?
  这是谁说的?
  大拿说的。
  你认识大拿?
  大拿把我介绍给韩大宝的。
  胡吹了。能认识大拿,大拿咋不让你当个韩大宝呢?
  我干到年底就回呀。
  钱挣够啦是不是?
  钱能挣够?
  那为啥,想老婆啦?
  ……
  人不敢有老婆……
  我恨哩!
  恨老婆?
  恨村长!
  两个人越说越低,后来就沉默了。这黄八,什么话说不得偏偏说这话。五富是猪八戒,动不动就想回高老庄,不是涣散他的心劲吗?我有些生气了,高声说:啥淡话,还说不完?!
  巧得很,我刚说完,电灯就灭了。
  五富说:这灯咋灭了,跳闸了?
  黄八说:满巷子灯都黑了,是停电。
  池头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停电了,城里的霓虹灯彻夜都亮着,偏偏池头村老停电,是为了保证城里的明亮夜景而牺牲城乡结合部的用电吗?
  黄八说:狗日的,明明知道我们在说话哩,这电就停了!
  我说:睡吧。
  黄八说:黑灯瞎火的咋睡呀?
  我说:睡了还不是睡在黑里?睡!
  这一天就在我们的睡觉中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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