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小淳看样是真饿了,一连喝光两听粥。她从纸抽里抽出纸巾擦擦嘴,这才说:你的诗,启发了我,农民工题材的节目,还大有挖头呢!今晚郑钧主席看你那个朗诵诗,眼里好几次掉泪,还别说,这个人确实有亲民风范!最后上台接见演员时,他一把将领诵的那个小胖豁牙子抱起来,那孩子的爸是个弹棉花的!我在底下跟“真维权”说,看你们领导激动的!节目做到这里就刹车,可惜了啊!甄主任也连连点头。我说:再做两个专场吧,下一场是《农民工,新市民》,表现他们如何融入城市;再下一场是《农民工,好样的》,表现农民工中的英才人物。三场是递进式,连成一个大系列。三场我一共跟他要三十万元。“真维权”甄主任也确实为农民工干了不少实事、好事,素材多,手上掌管的钱也挺厚的,跟这样的东家干,结算付款最痛快,不会打赖账!他被我说动了。要知道,这人是个仕途向上走的年轻干部,他懂得做好了会帮他上台阶。可越是这样的人,做事越谨慎周全。他跟我说:钱绝不是问题,但操作起来得中规中矩,有理有节。关键是要看收视率。收视率高嘛,就表明有老百姓的支持。没有群众支持,花那么多钱,等于宣扬自己,容易被挑眼的人抓把柄……楚丹彤过去听翁小淳说过,测算收视率的高低,电视台在观众中选择了一批测试点,安装盒式的调台记录器,这是抽样调查的权威系统,就说:那你只好等抽样调查了!翁小淳摇摇头说:要按测试点的记录器算,就得一是一,二是二了,一旦出来的数字不理想,想退出都来不及。我对“真维权”甄主任说:统计收视率有个最快捷的办法,就是以观众来信的信息反馈,按概率来估算,这虽是个模糊数字,在业内一般也默认。甄主任一听,说那就用这个办法,如果郑主席能直接收到这种信,那效果可就是一封顶百八十封都不止了……楚丹彤有些振作,也有些忧虑,维权中心如果投资继续搞专场,少年宫的节目肯定也大有用武之地,可观众来信好比是林子里的鸟,等它它不来,不等它,说不定还撞上一两只。谁知它啥时候扑棱棱地能飞来?翁小淳不轻不重地捣她一拳,说:真笨!林子里的鸟,听咱的?放几只风筝鸟,线绳不是攥在咱手心里?这该多主动!时间紧迫,林子里的鸟,指望不上,老楚,赶紧给我放只风筝鸟去吧!楚丹彤恍然大悟,说:啊?找人来编观众来信呀?你不怕穿帮露馅啊?翁小淳说:不是有你把关嘛……新闻采访车将楚丹彤送回家,她边下车边嘟嘟囔囔地叨咕:上哪儿找这风筝鸟?
四
少年宫这种单位毕竟工作弹性大,上班时间,带班老师们聚堆闲聊是常事。楚丹彤进来之前,秦教练、赵指挥、吴画家、苗芭蕾六七个人,各自端着茶杯正唠得欢,一见楚丹彤,都笑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正夸你那朗诵诗呢吗!楚丹彤说:嗐,那可不值一提,命题作文,不粗糙才怪呢。大伙七嘴八舌地说,越是遵命文章,越见功力,能写到这个份儿上,换个人试试!楚丹彤心里很受用。她今天是要为翁小淳寻觅风筝鸟才来上班的,没想到和他们几个一碰头,来言去语倒融洽。她和盘托出翁小淳的承诺,说会尽快将舞蹈《风吹荷塘》、功夫舞《猴宝宝闹山》、器乐曲《春晓》什么的插进专场里。大家听了都很高兴。楚丹彤借机说:既然人家照顾咱们,那咱也别属烧火棍的,只顾一头热乎。苗芭蕾爽快地问:楚导,你说吧,让我们做什么?楚丹彤说:也无非捧捧场呗——以观众身份给总工会的领导写封信,对维权的这个专场赞扬几句,促使领导下决心,好继续投资再多办两场。大家听了都眯笑着沉默。楚丹彤解释道:我是这场的作者之一,我写犯忌,除了我,你们谁都行。吴画家一指秦教练:老秦,这信你写最合适,你武术的腿脚,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就完事了!秦教练赶忙摆手:不行!不行!中国功夫,动作太劲道,莽撞!还是小苗出马吧!男领导,受用的是以柔克刚!小苗一听,曾跳过芭蕾的长腿差点来个倒踢紫金冠,她用杯子磕了秦教练脑壳一下,叫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依我看,赵老师得冲上去,他才是老母猪嚼碗碴子,满嘴尽是词儿(瓷儿)呢!赵老师一听翻着眼哼哼两声,说:苗老师,你在含沙射影吧?满嘴尽词儿的不是咱楚导吗……大家嘻嘻哈哈斗了一阵嘴皮子,彼此不分胜负,也就不了了之地散了。楚丹彤心里不太痛快,就去找冯主任。她向冯主任叙述的前半程,是少年宫的几个节目即将被翁小淳采用,冯主任听了兴奋得直想击掌,说:小楚你工作真到位,人情是把锯,你不来我不去嘛,这不受益了! 可听了要让他们顶着观众的名分,私底下给大领导写信的后半程,他便一下变成了磨道上的驴,抱个膀在地上走来走去。最后面带难色地说:这好吗?落上真名,怕人家查;落个假名,就成了黑信。咱这单位,人多嘴多,鸡多屎多,我管得了三层门里,管不了三层门外,怕把好事整拧巴。小楚,你费费心,到外边寻个靠实的人操刀咋样?楚丹彤一看,没戏!冯主任当这小官,也实属半部《论语》治天下,蹚得了浅水,蹚不了深水。脚下水流一疾,腿就软,好坐坡。回来的路上,楚丹彤心里堵得慌。这些酸文假醋的男女,文人不文人,小资不小资的,油头滑脑,患得患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人咋不生气?
下午恹恹地回到家,朱大琴听见门响,迈着鹅步过来接包。她也没心招呼她,就进了自己书房。打开电脑摆弄着,却听大琴在客厅里一惊一乍地接手机……哪个老姜? 住咱民工屯的弹棉花老姜?他家二宝上电视了?二宝不就那个豁牙露齿的小胖墩儿?才多大点小崽儿!在电视里念啥?念课文?大黄狗,小毛驴……楚丹彤越听越越觉得像在说那场维权节目里读诗的小孩。她情不自禁地出来想听听,大琴的电话却说完了。朱大琴一脸惊讶地望着她,用手在胸前比量了一个高度,不解地说:才这么一大高的小人芽儿,他爹老姜弹烂棉花,他妈是个踮脚儿,帮老姜拉网子,绷被套,也住在咱民工屯,就他们家的小胖儿,还能上电视?楚丹彤想起在前天的节目里,确实有个小胖子领诵者,最后接受主持人采访时,说他爸爸是弹棉花的。楚丹彤对大琴说:那孩子哪是念课文,念的正是我写的儿童诗。我不是给你念过吗?朱大琴猛地想起来了,噢,念的就是那个大黄狗、小毛驴!咋就轮到他去念呢?她闹不明白,楚姐写的,怎么就交到他二宝子手里,还进到电视里,这都是怎样撺掇成的?楚丹彤问大琴,不是告诉你收看这档节目吗?大琴脸一红,摆弄着大抹布,说,其实领小朵子都按点到她小姑家去了,没想到屁股一沾炕,眼睛发起黏,一个盹儿打长了,醒来一看,节目换茬了,小朵子也不知哪去了……楚丹彤说:里边都是农民工进城的内容,给你们办的节目,你还打盹!朱大琴自是后悔不迭。她这副后悔的样子,令楚丹彤心里蓦地生出一股遗憾来。要是她看了那档节目该多好,这封信就可以让她来写!她这人没啥阅历,单纯质朴,心地和善又带点愚道,和少年宫那些带班老师截然不同,遇事别指望她能看远、看深、看透!这样的人,求她做什么,她都不会走心,最适合做翁小淳说的那种风筝鸟!可惜呀!楚丹彤坐在写字台前,又一转念,这场节目她看与没看,说到底都是一样的,写那种信,不过是借她的手用用而已。她朝外招呼一声朱大琴。大琴颠颠地过来了。楚丹彤腾出座位,把朱大琴让过来,按她坐下。在她面前铺开一张纸,递给她一支笔,笑模笑样地说:你写封信咋样?就把我给你读那首诗的感受写下来,跟总工会主席反映一下!朱大琴没听明白让她干啥,只听懂要让她写字。面前这写字台、电脑,一应用品,她天天都要过手擦一遍,都快擦了一年了,可她至今还从未在这把转椅上坐过。现在主人让她坐在这里,还拿上一支笔,还要写字呢!这是怎么了?她一下子很蒙头,但更多的是兴奋,是慌乱。虽说过去也进过中学门,可她跟当年村里大多数孩子一样,多半都是学校混子,三天进沟拾柴火,两天下地捋猪草,早早就顶个庄稼院半拉子劳力使唤。就算闲着脑子在课桌前泡,总共都没正经泡过几天,过了毕业的日子,原先有多文盲,还是多文盲。她现在拿着这支楚丹彤写文章的笔,手笨不如拿根筷子,她既臊得慌,又觉新鲜,激动得那手颤抖不已。这一刻,她被宠得心都飘了起来。她咯咯地笑啊笑,心里充满着空洞的快乐。楚丹彤也笑,说:净傻笑!快写吧!朱大琴说:可写啥?楚丹彤用手指点着说:在这里写抬头:郑钧主席——朱大琴也不问谁是郑钧主席,眼下让她激动不已的正是写字儿本身。可是,她哪里会写几个字?她眼睛快凑到纸上了,笔尖哆哆嗦嗦的,在纸上戳了好几个小窟窿眼儿也写不出来。楚丹彤只好在另一张纸上写给她看,朱大琴照猫画虎抄在纸上。再往下,还是不会写,能独自写下的,也大多是令人哭笑不得的白字。楚丹彤很惊讶:原来这女人是个半文盲嘛!就这样,楚丹彤口述,大琴照录,这封农民工写给市总工会主席的群众来信,好歹算是对付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