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会的时候冯主任最不能容忍别人手机响。他过去当过几天文工团铜管乐队的小号手,现在一讲话就能和那时的某些感觉接上火,激昂澎湃,大棱大角,外加唾沫星子四溅,像个奓毛的长翎子公鸡。
冯主任也不老给员工开会,一开会准是涉及少年宫生存和挣钱一类的大事。往往他正讲着少年宫转型后的分配制度,那制度可不是儿戏,是刀刀见血的,有那不识时务的手机像故意坏他一样,浪不丢儿地唱起来,横插一杠子,使冯主任气势如虹的神韵,不得不大打折扣;或者他正讲着在市少儿文艺汇演闭幕式上,他作为合唱团领队上台领奖时,市领导握着他的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冯啊……那该死的手机偏偏响在这节骨眼儿上,用鬼子进庄的节奏,拿刺刀挑他一家伙,他那贯通的气脉,一哆嗦就泄了一半。手机这东西最不讲社会公德,想什么时候响,就什么时候响,不管地点场合,带着厚颜无耻和低能弱智的味道。为此凡冯主任召集开会,要求必须关闭手机。其实光提要求是没用的。少年宫的员工虽没啥级别和地位,但业务上也都多少有两把刷子,一个个牛得很,眼里容不下人,包括冯主任他这个领导在内。有人说经济杠杆是只无形的手,冯主任自己的手治不了他们,就用无形的手治他们。他做出规定,开会时谁手机响一次,就扣谁一个月的电话补贴,响两次,扣两个月的,依此类推。少年宫现在经济上已脱贫致富奔小康了,各种补贴节节蹿高,光电话补贴这一项,一个月就能拿到五六百。这个规定一出台,会场立马就像个会场了。连武术班最刺头的秦教练、器乐班最傲慢的赵指挥、绘画班阴阳怪气的吴画家、舞蹈班最嗲气任性的苗芭蕾,原先他们那一个比一个不服管的闹人手机,现在都一概噤了声。此刻,冯主任要心无旁骛地宣布一项重大决策。他说,经过少年宫全体员工的几年努力,少艺班的品牌效应已经显现,建立小星星艺术团的时机业已成熟……刚说个开头,底下有个手机又混账地响了,冯主任怒不可遏,眼睛瞪得像琉璃珠子,透过镜框的上沿,循声望去,秦教练、赵指挥、吴画家、苗芭蕾那些刚有了点遵纪守法意识的带班老师,脸上或多或少地现出微妙的快意,眼睛都捉赃一样,扑向那声音。在目光的围剿下,编导楚丹彤一边掏手机,一边哈下腰接电话。她声音再小,话筒捂得再严,还是被全场听个一清二楚:喂,是翁小淳呀!哦,我开会呢……楚编导抬眼抱歉地看看冯主任,可她刚才说的翁小淳这三个字,就像一瓶软化剂洒到冯主任的脸上,他那恼怒的纹路一下就化开了,变软了,平和起来,问道:是翁小淳打来的吗?你接,你赶紧接!你还要转告她,我正开会宣布建立小星星艺术团呢!我还要专程请她来谈谈今后合作的事呢!她可不能不来啊!楚丹彤像个做错了事又得到家长宽谅的孩子,规矩而小心地点点头,踮着脚快步到走廊接电话去了。冯主任也不得不停下来,解释他自相矛盾的宽谅:电视台打来的嘛,翁小淳嘛,和谁断了联系,也不能和人家断了联系。断了这根线,咱们的小孩儿再能耐,谁认呢!接翁总的电话就算开拓市场吧,属工作范畴,不作违规处理……底下的秦教练、赵指挥、吴画家、苗芭蕾什么的,都点头赞同。他们每人带的小班里,都能挑出几个灵透的小孩,不借助电视媒体来展示孩子们的才艺,谁能知道你这个孩子头儿有多大斤两?不一刻,楚丹彤急火火地回到会场,面带难色地对冯主任说:翁小淳让我突击搞个节目,挺急的,这个会……冯主任简单问了问情况,便说:那你还犹豫啥?快去吧,会议精神过后单独跟你说说就得了。你那个老同学是个要强的人,她交办的活儿可马虎不得!你可别忘了把我的意思传达到!楚丹彤应承着,拿起背包先撤了。在别人看来,楚丹彤在领导那里挺吃香。楚丹彤自己却有苦难言,那些人光看见她表面上得到些小恩小惠,却没看见背地里遭那份洋罪。她和电视台的翁小淳是大学同学,要说吃香也就吃在这层关系上,要说遭罪也遭在这层关系上。这不,遭罪的活儿又找上来了。刚才翁小淳急匆匆地在电话里说:老楚,我后天的《娱乐跑马场》大综艺,推出一台为农民工维权的节目,搞得可感人了,东家特满意!只是访谈板块,呈现出的苦难偏多,东家让增加点暖色,离直播就剩两天了,这点时间新增什么都来不及,想来想去还得借你的大笔杆子,写个儿童朗诵诗吧……楚丹彤不满地说:你以为我是写稿机器啊,一按电钮就来一个?对她的牢骚,翁小淳在电话里听也不听,拦过话头说:哥们儿,行了行了!我这边忙着哪!知道你一肚子都是黄连水!我这儿有响当当的黄金强档,节目吞吐量那么大,还亏得了你吗?听清了,这首诗是要写农民工子弟的,要正面一些,阳光一些,反正你本事大去了,尽情发挥吧,明天务必得交稿,留出一天时间好排练!翁小淳说完把电话撂了,楚丹彤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忙音,愣了半天神。十几年前她和翁小淳在大学里时,整日黏在一起,无话不说,现在可倒好,两人成了流水作业的上下家,你传我递,组装完活儿就拉倒,没了一句多余的话。平心而论,楚丹彤倒也能理解翁小淳刮旋风一样的作风。她担当总监的那档《娱乐跑马场》,采取现场直播方式,每周一期,一期咬着一期的尾巴,节目组简直忙成个真正四蹄翻飞的跑马场!正因为档期周转太快,所以个别节目断档掉头,临时撤换,就在所难免。而楚丹彤他们的儿童节目又是最广普性的,属于“膏药节目”,一旦有了缺口,出于两人关系的便利,让少年宫这边拣一个和主题多少沾点边儿的少儿歌舞、器乐演奏什么的,膏药一样啪地往上一贴,至少显不出大漏子。比方翁小淳和红十字会联手,为宣传捐献眼角膜,推出一台《光明天使》,楚丹彤和赵指挥就能为她拿出童声合唱《谁给了我明亮的世界》;翁小淳与妇联合作,为构建和谐家庭,搞《好媳妇》专场,楚丹彤就帮苗芭蕾把儿童舞《小羊羔爱妈妈》推上去,诸如此类的合作,总能闹个双赢的结局,往往还额外赚点小亮点。而少年宫这边在体制上属于自筹自支的事业单位,曾经穷得叮当响,举办各种收费的少艺班,为的是在经济上活起来,可排出来的一些小节目,总得找个去处,《娱乐跑马场》给了他们不少演出机会。这机会可了不得,动不动就上镜,多高的档次啊!常在电视上露脸的小演员,露着露着,指不定就被哪个电视连续剧的剧组相中了,充当了剧中的一个角色。有好几个都成了小明星。有电视台这个炫目的后盾,少年宫的少艺班就特别招眼,不想成品牌都不行。有那望子成龙的家长,挖门子捣洞地往少年宫送孩子。送孩子就等于送钞票。有了钞票,冯主任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他喝上酒总喜欢吹吹乎乎,他那张铜盆大脸一有了红扑扑的醉意,就爱跷着大拇指,志得意满地说:咱单位的经济效益,那是屁股上的火疖子,捂也冒高,不捂也冒高!就凭这屁股上冒火疖子似的效益,作为与电视台保持热线联络的楚丹彤,能不炙手可热吗!可楚丹彤自己才叫冤,热得她动不动就去堵枪眼,一会儿帮着写串联词,一会儿修改主持语,把自己歌词创作的专业都快丢尽了。楚丹彤为了熬夜写这又正面又阳光的什么诗,特意买了速冻饺子、方便面什么的一大包,好免去在灶台上的费力耗时。往家里走着时心里不禁想:多没志气呀,吃哪庙的饭,还得撞哪庙的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