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然五花肥牛点上了,灯灯想喝的原味酸奶没有,说卖完了,有其他饮料,灯灯不爱喝,跟服务员说,怎么酸奶都没有!来杯白水吧。吕玉琴说,喝水怎么行!郑庆,你去附近给灯灯买一盒吧。郑庆出了包厢,挤过大厅熙攘吃客,餐馆外阳光刺眼,他往前走,只有几家服饰店,拐个弯,有个卖冷饮的,但没原味酸奶卖,指了下前面,说前头有家超市。
郑庆衣服汗湿了,黏住背,额上的汗顺脖颈淌下来,脸好像发涨了,镜架有点卡进肉里。还不到夏天,竟这么热了!热得人心里直发躁。卖冷饮的人可能指得有误,郑庆走了七八分钟也没见超市,倒有个卖锅贴的摊,摊主北方口音,郑庆停下来,要了一张。摊主的手骨节有些歪曲,是老害冻疮的人特有的手,郑庆也有双这样的手,在老家,他年年生冻疮,用了很多法子都不管用,辣椒生姜煮水浸,用皮虫液擦……那时的他瘦,只一双手红肿地突兀。毕业,他毫不犹豫直奔南方而来,他想投奔一个阳光茂盛的城市,把北方灰暗的冬天和那些身心的冻疮全抛在身后。摊主递过热腾腾的锅贴,那股热中,郑庆却忽然触到曾经北方小城冬天沁骨的冷。那幢老砖房的一楼,家门后常年冒黑烟的烟囱,医院里血污器具、垃圾袋,短到脚踝接过一截的运动裤,大白菜里零星的肥肉片。冻疮一般痒痛。锅贴快啃完,总算看到家小超市,酸奶买到了。郑庆往回走,他的脚朝着餐馆方向,然而他一点也不想去。
酸奶递到灯灯手上时,桌上的菜已被吃得七零八落,车晓玲说:“我以为你走去郊区奶牛厂了!”灯灯哧地笑了声,嗞溜嗞溜地吸酸奶,岳母吕玉琴笑了下,往郑庆碗里夹菜,“我们都吃得差不多了,就你了!”——吕玉琴老师是不打包的,但她会把包直接打进人肚里。浸着汤水的菜很辣,郑庆嘴巴火辣辣的,包厢墙上的镜子里映出他的脸,汗涔涔,像刚跑完三千米。饭后车晓玲要带灯灯和开关去采购水货名牌,这是他们行程中一个重要内容,广州是名牌水货集散地,开关要买“劳力士”,灯灯要买“LV”。晚上,本来安排郑庆去送灯灯和开关,他们行李多,箱子提包一大堆,但郑庆吃过午饭就走了,说公司加班。吕玉琴说:“成天这么忙,忙出了好多名堂啊!”“他能忙出什么名堂,在单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公司来得比他晚的人捞的机会都比他多!”车晓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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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母走的事似还没动静,灯灯来的这闹腾两天好像刷新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在广州的日子要重新计数。郑庆觉得等待已然无望,他心里要妈来的日期开始推移,或者等年底?要么春节?春节他回老家和妈一道来?对!郑庆差不多做了这个决定,他想到时跟妈说,不放心她一人上路,不如他过年时回去接妈来广州。有了这个想法,郑庆在心里忽然松了口气,他甚至不急着给妈打电话了,有了春节垫底,他不心虚了,非但不心虚,还有些理直气壮。
这几天,有种新内容注入他生活,那个酒吧的夜晚过后,他的若干次“加班”都被另一种酒精所充满。阿唐,念及阿唐,他心里有种新奇而暖融融的感觉,比他小的阿唐像姐姐,体贴、亲切,像她的肉体一般温热与灼烫。她那么体形丰实的一个女人在他面前却总是低下去,她笑着,看他,忽然就低了点头,偏了颈子,像才认识他 ——这时他就想别朵花在她鬓边,随便什么花,只要是开着的、怒放的,任何花都美。从没有女人在他面前偏歪了颈子,他真想献给阿唐一朵花。阿唐喜欢发短信,是那些网上常见的,“意外的相逢会改变一生的命运:我注定是你的囚徒,不祈求别人的解救,也不想听多余的誓言,你的故事是我的动人情节……” 或者“我多想这个短短信息能变作一片羽毛,悠悠地飘到你的身边,轻轻地落在你的肩上,当你把它慢慢拿起,就能看到我的心……”郑庆以前觉得这些短信俗不可耐,现在不觉得,好像每一句里都有为他量身定做的情意。寂寞已久的手机现在老是嘀的一声,在路上,在地铁里,在办公室,在马桶上,嘀的一声,郑庆心里就像有只鸟叫了声,鸟叫了花就开了,水里荡起圈圈涟漪。郑庆就在这些涟漪中品尝着隐秘的喜悦。阿唐不在酒吧上班了,阿邵做事的那家亲戚的园林公司出纳回老家生孩子,阿唐以前在职高学的就是财会,来顶替了她。不见面时,他们常在QQ上聊,他聊得多,阿唐听,阿唐打字慢,她说喜欢听他说。他们在码头约会过一次,坐船,广州现在坐船的人很少了,那片偏僻的轮渡几乎以货运为主。他们买了票,等二十分钟一班的船。阿唐说她在老家很少坐船,想看看对岸是什么样子,郑庆请了一天假,像逃学的孩子般兴奋,他指点江面上的轮渡趸船给阿唐看,江面上渐升起些灰色薄雾,两人开始很快活,唧唧喳喳,慢慢就不说话了。郑庆靠着阿唐,身上其他都是凉的,就挨着阿唐的那条胳膊是温的。阿唐问,“想什么?”“没想什么。”他答。雾像飘进脑子里,一片模糊。对岸是排厂房和烟囱的轮廓,不远处有条船上有人打架,一个男人凶狠地打了另一个男人一拳,那男人痛苦地蜷了身子,阿唐抓着他的胳膊指头一紧。他揽过阿唐,觉得自己、阿唐,面前这条江,这个人世都相当软弱,连一拳都挨不住。吕玉琴老师终于决定回老家了,她有些住得没劲,小区里那几个玩熟的女人最近邀着打麻将,拖她一起去,输赢了几个回合,彼此间相处就有些说不清,背后彼此说三道四,有回说到吕玉琴老师头上,传到她耳朵里,她不去打了。广州再好毕竟是隔心隔肺的他乡,比不得老家,吕玉琴让车晓玲订车票。郑庆这天晚上又“加班”了,阿唐老公病情稳定些了,近几天就要回老家休养。阿唐说,再等他稳定一阵,就要回去把离婚办了。当初老公外遇时吵着要离,以为那个女服务员会同自己结,现在女服务员虽然连人影都不见,但阿唐老公也没脸收回当初离婚的话了,就是他有脸,阿唐也不肯了。郑庆在阿唐租房吃的晚饭,阿唐手艺不错,家乡菜做得很地道,每回来阿唐都不让他动一下手,说他上班累了,饭盛到面前,筷子摆好,还有接下来的床上,郑庆在这简陋租房里觉得自己像个君王。
这晚,阿唐还在厨房忙活,郑庆就把她抱住了,他从袋里掏出朵花,是朵亮熠熠的胸花,妩媚的淡紫,花形周正,阿唐笑了起来,说:“真好看!”郑庆有点小得意,“是我挑的,当然不会错。”老实说,他几乎没什么给女人买礼物的经验,和车晓玲恋爱时,他给她买过件毛衣,她勉强试过后再没穿过。阿唐快把他架进云端时,手机响了,郑庆本不想接,但手机响得很顽固,他瞄了眼,郑强打来的。郑强很少给他打电话,郑庆只好从云端下来了,他听见郑强在那头说:“你在哪儿?妈胃癌!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