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春儿从家里走出来,见太阳还在西山顶上巴巴地望着,舍不得离去似的,她不由得鼻子有些发酸。
春儿这阵子,见什么都有情有义的,鼻子一酸还秧及到眼睛,弄得眼睛一天到晚都湿漉漉的。
春儿自个儿也不知为什么,她才十六岁,大人们说的生活的沉重她还远没体味到,她倒是觉得,生活是轻的,轻得就像天上的云彩,忽而这里忽而那里的,想切切实实地抓在手里感觉一下它的重量都难。要说是为了生活的轻就想哭一哭,那人们准会笑她的,她自个儿也不相信。她一向不喜欢那些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孩儿,在学校上体育课,从单杠上重重地摔下来,整整一星期,胳膊疼得字都写不好,她吭都没吭过一声呢。现在,春儿从家里走出来,是要到村东那个一公里去的。
一公里是一条柏油马路,村里出钱修的,宽得能排下四辆汽车,长到省城的外环路,差不多是二里多地的样子,人们就把它叫做“一公里”了。一公里原是只为跟外环路接通,方便和省城的往来的,可想不到,除了这方便,还带来了散步的方便了。如今,这村子的人大多都进了村办工厂,活儿轻闲了,吃的东西停在胃里,像是不散步都不行了。吃过晚饭,人们走出家门,呼呼隆隆地就上路了。说呼呼隆隆,一点都不夸张,即便是陆续出门,你散罢了我登台,一公里的路上也黑压压的全是人了。村子大,吃饭的人多,散步的人就多,有时候,都大半夜了,还能见着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影子。对一公里,春儿可不是那么喜欢的,那儿人挨了人,大蒜味儿、汗臭味儿,还有屁味儿,总是散发得无遮无拦,把好好的一条路都弄腌臜了。她常去的地方,和大家正相反,是村西的一条土路。土路上没什么人,空气里尽是蔬菜瓜果的甜香,地的尽头有一颗太阳照耀着,遍地都是金子一样的颜色。鞋子上自是会沾些泥土的,但泥土怕什么,泥土比那些腌臜的味道总要干净多了。那些刚刚进了工厂刚刚不下地的人,才几天呀,就嫌弃起泥土来了,动不动就喊,到一公里走走去!真是矫情得很呢。但土路上到底是冷清的,隔了些天,春儿就忍不住也要到一公里走一走了,那儿时不时地要遇上她熟悉的人,他们同她打着招呼,她一一应答着,冷清的感觉就跟风似的跑得没影儿了。她最喜欢遇上的,有初中同学李思,小学的音乐老师姚畅,本家叔叔章四虎,还有,一个不知名姓的外地青年……那个外地青年,从没跟她说过话,也没见他跟别人说过话,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沿了一公里的边缘,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影子似的。她只知道,他是外地来打工的,租住在老街的平房里。她在心里称他“老外 ”,总见不着他的时候她便想,老外去哪里了呢?李思他是个愤世嫉俗的青年,比她只大两岁,但他知道的政治、哲学什么的比她可要多得多。他说今天这个社会,到处都充斥着不公正,有人一天只挣到十块钱,有人一天却能挣到上百元、上千元,甚至上万元,为什么?因为不平等,因为剥削啊!他问春儿,读过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吗?又说,你当然不会读,不要说你,就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又有几个读过的?但不读,不等于这个学说不存在,听我给你讲讲吧!接着他就开始讲马克思的剩余价值,一公里的路程,不停脚地走个来回,他的剩余价值理论还讲不完。他讲的时候鼻子不时地要吭哧一下,仿佛在对鼻子作着清理,但也并不见有什么东西被清理出来。春儿知道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上学时就是这样。她一边钦佩地听着,一边去看他的鼻子,只见他鼻头很宽,鼻孔很大,鼻梁也算周正,但鼻尖和鼻梁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倒像是鼻子的不通畅,是那些疙瘩们压迫的缘故。她便想,鼻子是小事,偏科可是大事,他要是和她一样考上了高中,懂的就更多,学问就更大了,可一个只迷恋政治、哲学的人,又怎么可能考上呢?好在他的伯父是村委会干部,给他在村委会安排了一个编写小报的工作。他的小报都是给村委会唱赞歌的,他自个儿的“剩余价值说”,一次也没见在小报上出现过。他对春儿解释说,他这是在沉默,早晚,不是在沉默中灭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这些话,春儿是似信非信,她对他的好感,不是在他的愤世嫉俗上,而是在他见到她时的惊喜上。一个村子的人,唯有他见到她是惊喜的,眼睛是亮的,就像多少年没见到她一样,就像早就盼着见到她一样。他的个子不高,肤色有些偏黑,鼻子还有“吭哧”的毛病,但她喜欢他的这份惊喜,它能让她感觉到自个儿的重要。姚畅呢,比李思可要帅多了,高个子,方脸庞,一张爱笑的大嘴巴,走到哪里,哪里都会响起笑声和歌声。有一回遇上他,他拉了春儿的手,唱了一路周杰伦的歌儿。但下回再遇上他,他就像把春儿忘了似的,已经在拉另一个女孩的手唱陶喆的歌儿了。春儿却也不沮丧,知道他这样的人,对每一个女孩都是好的,但也不会对每一个的好再添一分。一路多少个散步的人,唯有他是想唱就唱想拉女孩子就拉女孩子的,唱了拉了,女孩子高兴,前前后后的人也跟了高兴。所以,就是不拉春儿的手,春儿也是喜欢看到这个人的。还有章四虎,章四虎几乎比春儿大了一半的年龄,管理着这一村的治安。每回在一公里遇上他,他总是走走停停、东张西望的。要是问他,怎么不走了,他就绷了脸说,在等你啊。问他有事吗,他说,有事。问他什么事,他说,跟我派出所走一趟吧。他总喜欢跟春儿开玩笑,把春儿逗笑了他的脸还绷着。但有时候,他也会拿出本家叔叔的样子,对春儿说几句严肃的话。他曾说,春儿啊,你可千万别受李思的影响,他的那些话,他自个儿信不信都说不准呢。你想啊,剩余价值,自由平等,它不是一个村子的事,也不是一个国家的事,它是一个世界的事。李思那样的人去说一个世界,不等于放个屁啊。他还说到过那个外乡人,说那可是个人物,不叫的狗最会咬人呢。说李思春儿还勉强听着,说“老外”春儿就不爱听了,这些天,“老外”可是她最想见到的人呢。但不爱听她也不反感叔叔,只当他治安管理多了,对人自是要多几分挑剔的,他挑剔他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和她有关系的,倒是叔叔那张紧绷的脸,开玩笑不开玩笑,它都一样地紧绷着,让她先自就想笑起来了。她喜欢见到他想笑的感觉。当然,一起长大的女伙伴、女同学也是可能遇上的,但入了春儿心的,几乎没有一个。她一向喜欢和男孩子交往,衬衫学男孩子的样儿掖进裤子里,两手插进裤兜里,头发也修得短短的,有时候,嘴里还吹出一两声口哨,引得男孩子女孩子都去看她。她的肩膀比别的女孩子稍宽些,**稍平些,两条腿又细又长,混在男孩子堆里,也瞧不出有什么不自然,倒像是鱼儿游到了水里了。本来,一直都好好的,可自从上了高中,特别是这回放了暑假,她的鼻子好酸不算,还喜欢找清静地儿一个人待着了。她的男女同学们已几次约她早起到一公里跑步了,她跑起步来总是最快的,又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她这样子让同学们又着迷又羡慕。可她都一次一次地拒绝了。一边是对人的拒绝,一边又是没来由的眼泪,她呀,真是自个儿都不明白自个儿了。春儿现在走着的这条街,两边都是七层的楼房,青壁红顶,顶上带有很大的平台。她家就住在七层一个带平台的单元里,站在平台上,城市那边可以望到一幢幢的高楼大厦,村里这边则可以望到老街上的残垣旧壁。老街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从前也没觉得什么,现在有新街比着,它就像个得了不治之症的老人,一下子就惨不忍睹了。但那个悄无声息的“老外”,还有和“老外”一样来打工的外地人,全都住在那里。那里的房子租金便宜,一间房一月十几块钱。若是十几块钱也拿不出,就只好到田地里自个儿搭窝棚住了。搭窝棚住的还真大有人在,一些租了地种的外地人,为节约开支,就搭窝棚睡在地里,老婆孩子也相跟着,老远地这里一处那里一处的,就像从树上掉下来的鸟窝。田地里,现在是本村人一个也看不到了。本村人除了住七层的楼房,还有住两层楼的独门小院的。独门小院在另一条新街里,都是错落有致的红房子,都是紧闭的铁门,门前有时会停了各式的汽车。就像搭窝棚住的是少数一样,住独门小院的也是少数,多数还是春儿这样的和“老外”那样的。春儿和“老外”,多数和多数,差别自是不必说了,就是多数自身,一家一户也是有差别的,比如春儿家住的是七层,就比住三四层的人家差了不少。这些差别,有点像长在人心里的黑洞,是需要用钱财来不停地填它的,为此春儿的母亲经常埋怨着春儿的父亲,一样的男人,怎么就没有一样的本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