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师傅真不错。要是再开朗些就更好了。”
“懂什么,人家这叫个性。”
…………
无论谁说什么,老头的话都很省俭,能不搭言就不搭言。日子久了,人们就都知道了:这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
3
规律这个东西是最容易让人感觉不到的,却又是最厉害的。人们的生活早就被各种各样的东西规律着。从阳历的元旦、三八、五一、五四、六一、七一、八一、十一,到阴历的除夕、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其间还有立春、雨水、霜降、冬至等各种各样的中国节气和情人节、愚人节、母亲节、父亲节这些外国节气,更不用说什么植树节、法制宣传日、***宣传日等这些七神八仙也夹杂着,一年四季就都被切得零零碎碎。还不单单是这些。在家里有家人的规律,在单位有领导和工作的规律,在大街上还有交警和红绿灯的规律。人们就生活在规律里面。谁都离不了这些规律。这就是寻常人的规律。规律保护自己的时候,是喜欢规律的。规律框诫自己的时候,是讨厌规律的。无论是喜欢的规律还是讨厌的规律,都是硬邦邦的方格子,怎么挣都挣不脱。要不怎么能叫规律呢?人们从这个方格跳到那个方格,光阴哗啦啦就飞过去了。转眼间,老头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一年。他果然是说话算话,一周只来一次。来的那天都是周六。他的规律伴随着他的炭炉,他爆米花时的声响,和他爆米花散发的香气,逐渐也成为了周围人的一个规律。然而这个规律的方格子却不硬。与其说是规律,不如说是一种柔和的浸入,是一种亲切的伴奏。这规律,是温的,是软的,是暖的。黄昏时分,一拐到巷子口,看见炭炉蓝紫色的火焰欢欢地飘着,人们就会忍不住加快蹬车的频率和走路的步伐,有孩子的妇人会连忙捂住孩子的耳朵,道:“要响了吧?快响了吧?”响,说的就是爆米花开锅时的那一声“轰”。很多人都怯着那一声。不过老常从不捂耳朵,他总是很惬意地看着,听着。老头在这里扎下的摊子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十块钱,还有无尽的乐趣。这是他当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原本预料着在这个越来越洋派的城市,谁还会稀罕吃这个土东西?没想到,这么土的东西反而成了人们的稀罕。一到周六下午,人们三三两两地就拿着东西排着队,来到了老头的炭炉前。在冬天,火真是个好东西啊。总让人们不自觉地就想围在它的身边。这个爆米花的小摊,这旺旺的炭炉,似乎为这个严丝合缝又苍凉无边的城市燃出了几分悠缓绮丽的诗意。只要站在这里,人们就会感到,生活一下子就慢了下来。不慢下来就是不对的。既对不起这个爆米花的小摊,也对不起自己。
来做爆米花的主顾群很快就固定了下来。这时候老常才发现,这个老头一周来一次简直是太英明了。一周时间,既给一些主顾们留了吃的余地,也给另一些主顾们留了盼的想头,还给自己留了时间去别的地方转悠。这么着,他一天换一个地方,到哪里就都是细水长流,客源不断。这个城市就到处都是他的主顾了。不知道老头的名字,也没有兴趣去打听,人们就叫他师傅。更客气些的叫老师儿。这个老师儿一定是要带儿化音的,以区别学校里的老师。这些都是豫北平原对中老年男人最常用的称呼。既不高看也不低看,既不卑也不亢,最是有礼有节的一个称呼。无论谁怎么叫,老头都是那么淡淡地应着。他的话还是那么少。按说做生意的人总要对主顾们迁就些,低伏些,温存些,可他不。不仅话少,他的表情始终也是很端庄的。他沾着煤灰的脸上几乎从不带笑容。这种端庄的表情很奇异,具有一种多义性。可以视为骄傲,也可以视为宽容,还可以视为严肃。总之是很尊严的,是有架子的,然而也是很大气的。谁的零钱不够,他就说:“走吧。”也不说下次再给的话。有孩子要尝,他就指指小红盆里:“拿。”看孩子不动手,他干脆就抓两块递过去。老常很喜欢他这种风度。男人嘛,就该有个脾气,有个架子。男人膝下有黄金,男人有泪不轻弹,这些话都对。那么男人脸上的花也不该随随便便就开起来。开多了不就贱了吗,就不值钱了吗。看多了老头的神情,老常不由自主地也有了改变,逢到有人来买东西,即使是嚷着要买整条香烟的主顾,他也不再哈着气说:“你要什么牌子的?”而是慢条斯理地踱到窗口处,威严地从鼻子眼里哼出一个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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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端庄的老头面前,主顾们也都很顺从。当大米进了转锅,刚开始摇的时候,老头都要抽个空去切割白铁方盒子里上一锅已经凝固的米糕,怎么抽空呢?就是命令本锅的主顾们来替他摇两把。有的主顾们会说没摇过,害怕,他就韧韧道:“不难。”然后顿一顿,又道:“你们再不过来摇,米花就焦煳了。”于是那些主顾就连忙坐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摇上几把。——有兴致来做爆米花的人,原本也都是有些孩子气的,心底里似乎早就盼着有这个机会,一被鼓动就按捺不住了。然而一上手就知道,这个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风箱是一里一外的直线,转锅是圆打圆的环线。等于说一手划圆,一手划线。路数不同,劲不能一顺儿去使,实在还是讲究技术的。有的两手一齐划圆,有的两手一齐划直线。两手划圆的时候风箱受不住,两手划直线的时候简直要把转锅从炭炉上揪下来,于是就有些个胆小的女人惊叫着从小马扎上跳起来,踉踉跄跄地说:“老师儿,不中啊,不中。”于是人们就轰地笑了。
还是男人们做这个活稍微强一些,无论是十七八的男孩子,三四十的中年人,还是六七十的老人,男人似乎生来就更会做这种有些技术含量的活儿。不过再怎么会做,头几下都免不了闹笑话。当然也都是有惊无险:即便是把转锅从火上拽下来又能怎么样呢?又不会爆炸,又伤不了人。于是这就成了男人们短暂的玩具。他们拉着,摇着,笑着,偶尔有的人还会吆喝两声:“爆米花啦——谁来爆米花啦——又香又甜的爆米花啦——”于是人们又轰地笑了。
实在闹得厉害的时候,老头也就忍不住笑了。他的笑是无声的。但因为不常见,就显得很珍贵。闹笑话的人就会格外开心。此时的人们在老头面前仿佛都成了一个个讨乖的孩子,老头的笑就成了一种难得的奖励。在他的笑里,有些好奇的人就有了问话的勇气。“老师儿,你贵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