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叫老师儿了,也都问贵姓了,可真够客气的了。要是那种活泛的生意人,肯定是会回答的。老头却仍是不回答。他只是笑笑。
“老师儿是哪里人?”那人仍旧穷追不舍。
老头这次说话了,再不说话就太不给人面子了。
老头轻轻地说:“有事吗?”
“随便问问。”问的人觉得没趣了。
老头就又沉默了。
老头有时也会趁着这个空抽一支烟。他靠着墙,慢慢地抽着,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雾。他眯着眼睛,看着火光映闪中人们的脸。老常偶尔瞟一眼过去,就会看见,深蓝色的帽子下,是他刀刻一般的脸。眼睛陷在皱纹里面。他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只知道那眼睛是黑的,黑不见底。那眼睛也是深的,深不见底。“哎,你这么叫人乱动你的东西,不怕他们给你弄毁了?”有时候,老常会这么提醒他。
老头不说话。
“自己吃饭的家伙自己不心疼,谁还会替你心疼?”老常继续唠叨着,自己都嫌自己啰嗦了。老头还是不说话。
这真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啊。是个深沉的生意人。到后来,老常不得不这么认定。按理说做生意的人的深沉是只能放在心里,不能露在外面的。露在外面就做不好生意。可他生意却又偏偏这么好,真是怪呢。分明的,人们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老头了。甚至都有些娇惯他了,生怕他不来似的。一到周六就开始到老常这里买白糖,还要问一句:“会来吧?”老常准准地答:“会来。”一看到老头的三轮车在巷子口安营扎寨,路过的人就会纷纷地和他招呼。他有时候会嗯一声,有时候就点个头。人们也都不计较。对境况不如自己的人,人们都是既难过又愉悦,既幸灾乐祸又悲天悯人。总之心情很复杂,表情却是很慷慨的。老常对这些人的心知晓得明镜一般,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也是一样。现在,他是说什么也不肯收老头的十块钱了。老头一定要给,他就塞给他两包“红旗渠”烟。一包“红旗渠”零售五块。他不让老头吃这个亏。看到老头偶尔抽上一两支,老常的心就会熨帖许多。有几次城管的人来盘问,他都替老头打了马虎眼。他说:“他来得少,不值得你们操心。你们抬抬手,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是我亲戚呢。乡下亲戚。”
5
因这老头和他的爆米花,周围的人们也突然变得有些亲近起来。在排队等候的过程中,孩子和孩子们玩在了一起,大人和大人们也拉起了家常。哪个超市的东西更便宜,哪个服装店在打折,哪家的麻辣烫更好吃些,永乐和苏宁的电器哪个更划算花色更齐全,谁家的保姆和主人勾搭上了,哪个小区丢的自行车最多……热热闹闹,兴兴头头。这些原本陌不相关的城市居住者,因着这小小的火,就聚起来了,就认识了。认识了才知道:有的就住在一个小区,有的就住得楼挨楼,有的甚至就住在一栋楼里,因为各自匆忙,却几乎没见过面,或者见了面也不留意。于是都惊讶着,都惊喜着,很快融出了一些情谊。这情谊虽然如微雨,湿一层地面就了无痕迹,但在城市这干燥焦枯的尘嚣里,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能有微雨降落已经是小小的奇迹了。口口相传中,这个爆米花的摊子越来越有了些名气。后来居然上了电视,抵达了最高潮的荣光。那一天,巷子口突然停了一辆电视台的车,车上喷绘的字样是“市民百态”。一个满身兜兜的男人架着摄像机先下了车,一个穿着火红羽绒服的漂亮女子随后下了车,一下来她就举着话筒在摄像机前呱嗒呱嗒讲了一个笑话,说现在的人都知道什么叫美国爆米花了,可是据说美国爆米花的技术还是从中国学来的。那一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晚上去北京的胡同遛弯,忽然听见通通通的礼炮声响,心想:中国人民怎么这么热情啊,我溜达溜达还得给我放礼炮?走近了才发现是做爆米花的。可他不知道什么是爆米花啊,就在那里看。看来看去明白了,对秘书说:这个玩意儿可太好了,说什么也得把这技术带回美国去。秘书说这玩意儿好什么啊?尼克松说:你没看见这是个粮食放大器吗?能解决多少人的吃饭问题啊。从此以后,美国人民才知道了爆米花,才吃上了爆米花。排队候着的主顾们都乐不可支。
然后摄像机就对准了这个爆米花的小摊,对准了老头,女记者开始了采访。老常和主顾们都有些揪心地看着那个女记者,她可不知道这老头的脾性呢。
“师傅,您贵姓啊?”
老头不说话。自顾自地拉着风箱,摇着转锅上的手柄。
“师傅,您哪里人啊?”
老头仍然不说话。
“您老高寿啊?”
老头还是不说话。
女记者抿抿嘴。气氛有些尴尬了。老常替他们两个都着急:要是老头会搭腔的话,既不会把女记者晾到这儿,他也给自己的摊子做了免费广告。那事情该多圆满。这真是不怕瞪眼金刚,就怕闭眼菩萨。
可女记者不气馁。她蹲在老头的身边,继续和蔼可亲地问:“师傅,你为什么要选择做爆米花这个行当?”
这话可问得更不靠谱了。老常暗笑。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生计?谁拿这个活儿当毽子耍呢。这次老头没搭理她老常一点儿都不同情。换了自己自己也没办法搭理她呀。
女记者朝着镜头做了个鬼脸:“咱们这个老师傅还挺酷的。”又看着老头的手:“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戴手套啊?”
人们轰地大笑起来。有人道:“他整天在炉子边,戴什么手套。”
女记者脸红了。不过真不愧是女记者,她马上站起来,开始采访周边的主顾们。主顾们到底都是在电视前泡大的,都知道该怎么说。侃侃而谈地对老头夸赞了一番,对爆米花怀念了一番。等问到老头为什么不每天在这里固定摆摊,而是只到周六才来的时候,老常立马感觉到自己的思考派上了用场,从窗口探出头来,道:“谁家整天吃这个呀,又不是油盐酱醋。就得隔几天再回来才能在这儿倒腾出新鲜茬口,不然生意还不会这么好呢。其他几天嘛,他也不闲着。城市这么大,东西南北中,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一天一个地儿,哪儿的钱都不耽误挣。”女记者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