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随笔(全文在线阅读) > 越帮越忙集 > 天才和努力
失败了的老棋手好像失败了的老拳师,属于人间的惨事。盖年轻小子,精力充沛,前途无限,烧掉了羽毛没有关系,会再长出来;栽上七、八个跟头也没有关系,爬起来仍是一条好汉。而老棋手和老拳师便不行矣,烧掉了羽毛就成了秃光光,再长不出啦。栽了跟头就摔断了腿,也再爬不起来矣。无他,脑力不继,体力亦不继故也。
有一篇美国小说,题目就叫〈老拳师〉,忘记作者是谁啦,是一篇心理描写的杰作。写一位老拳师在被打倒了之后的全场嘘声中,独自狼狈回家。没有群众,没有朋友,没有马,也没有车,踽踽而行,浑身酸痛,双腿沉重,只好坐到路边木椅上休息,一面还隐约的听到拳赛场传出的欢呼。击败他的那个年轻小子像天之骄子一样,被捧到云端之上。于是若干年前他第一次大获全胜时的情形,不知不觉浮上眼帘,那时候他也是年轻小子,不到三个回合就把那老拳师击倒,从此成为拳王,受到疯狂赞扬,他不但有了社会地位,也有了钱,接着他娶了漂亮的妻,生了英俊的子。最后他的钱做生意赔光啦,而他也老啦,为了生活──他的小儿子正染病在床,而全家已一天没有吃过什么,他的妻子积攒下来三天的失业救济金,为他买了一条面包和一根香肠,这是他出赛前唯一的食粮。
他想到今天那年轻拳师的左手小拇指,在击他的右颊时,被他仍粗壮的手臂挡住,他可以听见该小拇指折断的声音,年轻人当然不在乎这点创伤。但到了老年,那折断了的小拇指会再不能使用。他就是这样的,他在第一次战胜时也被折断了小拇指,他也同样的一点也不在乎,但当过了三十岁的时候,小拇指开始不能用力矣。他不敢想到若干年后,现在那位在万人欢呼声中晕晕陶陶的小子,会不会也像他一样,记得第一次的一击。
老拳师想了很多,最后他想到明天以后的日子,又想到为制装借的那一笔钱,他妻子正站在门口,盼望他打赢了回来把孩子送到医院,也盼望能吃一顿填饱肚子的饭,他不敢想像她看见他踉跄回来时有什么表情。真是前程茫茫,日暮途穷,想到这里,愁肠百结。于是,老拳师哭啦,就在他落泪的一刹那,他想起来若干年前被他击败的那个老拳师,也是在半路上哭了的,他当时不知道他为啥哭,而他现在知道他为啥哭矣。
这篇小说写得细腻入微,使人对一个没有翻身可能的失败者,洒下同情之泪。但也同时指出居高莫忘危,任何一个人,有上台的一天,必有下台的一天,当初怎么打垮别人,最后比葫芦画瓢,也会被别人怎么打垮。
一个人有上台的一天,必定有下台的一天,天底下没有只上台而不下台的怪事。柏杨先生钻营奔走,在《自立晚报》挖了一个方块,写写杂文,谋生喂肚,一连写了五年,好像没有个完。其实用不着心焦,终于有一天会完。不是老板大人发了气,凶猛一踢,把我踢了个嘴啃地。就是我自动自发的停笔──得了爱国奖券,成了面团团富家翁固然停笔,害了病或阎王爷要了命,也当然停笔。好比贵阁下吧,现在尾大不掉,坐在局长校长部长处长的宝座上,舒服带冒烟,但总也有下来的一天,不是你高陞,就是你也像名男人翁慨先生一样,十八年不倒,一倒就不可遏止。
(柏老按:再也想不到,我是因为忽然隆重的坐了牢而停笔的。预言不幸而未中,十分抱歉,盖说不准学一向如此,也不能怪我。)
同样的,一个人威风凛凛,击败群雄,当上了拳王,他也会有一天被别人打下金銮宝殿,眼睁睁看着陌生的屁股往上坐。棋坛上的大国手既不是世袭的,而是靠「三箭定天山」的,他既射了三箭,把从前那个老王射断了气,则定有一天,也闯出来一个瞧不上眼的小子,照自己心窝射上三箭。能挡得住该三箭,算自己有本领,有运气;撑不住该三箭,自己只好卷铺盖,而也看着该小子的陌生屁股往金銮宝殿上坐矣。
夺冕战和获取王位的战况,棋坛和政坛同样的惨烈(呜呼,一副棋盘,真是缩小的人生),而尤其奇怪的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新人换旧人」,老拳师铁定的要栽到后生小子之手,老国手铁定的也要栽到后生小子之手。一个老拳师很少被另一个老拳师打倒的,打倒老拳师的准是年轻拳师。一个老国手也很少被另外一个老国手击败的,击败老国手的准也是一个年轻棋手。所以老国手最怕跟后生对垒。一见年轻后生,就心惊肉跳,认为天乎天乎,末日已到。所以棋手聚会的厢房,最讨厌后生晃来晃去,古人曰「后生可畏」,真是可畏之极也。
凡是艺术,全靠天才,我说「全」靠天才,定有人问曰:「好吧,把贝多芬先生送到朱熹先生那里念四书,他能谱出交响乐乎?」我不抬杠,他当然谱不出交响乐。不过我也要问啦:「好吧,把一匹马送到大学堂深造,他能看得懂书报杂志乎?」恐怕你阁下也不抬这种杠。夫「天才」和「努力」,是成功的两个翅膀,缺一个翅膀都不行,甚至两个翅膀不同份量,一个大一个小也不行。勤快不可能补拙,努力代替不了天才,天才也代替不了努力。只不过这些年来,有学问的人对「努力」的估价太高啦,认为「努力」可以办到「天才」办不到的事,那就不对劲。没有天才,纯靠努力,就是把屁努出来都没有用。